【藝文賞析小說】一個山村的狂歡
一個山村的狂歡
趙為農 / 2007-03-21
衛林善七十歲的時候常常把他的小重孫當成了童年時代的自己,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姥姥,在家裡就只剩下他和小重孫的時候,他說:「林善,你聽見村裡的羅響了嗎?走,你跟姥姥去看看,一准今天貧協又要開大會,斗那個裴良興。」
他牽著小重孫從家裡出來,他眼前出現的村莊其實並不事姥姥的那個山村,姥姥的那個小山村離他們家的村子有五里多的路程,他已經有好多年沒有去過,他都七十歲了,姥姥和舅舅們根本不可能還在人世。可他把眼前自己的這個小山村當成姥姥的那個小山村了,他眼前的景色也是當年他在姥姥家住時候的景色。那時候他也就是他手裡牽著的小重孫這樣的年紀,他被他的姥姥牽著手從屋裡出來,看見了滿街道的人蜂湧一般往裴良興家的四合院子走去。這樣的情景他的小重孫自然看不到,但他看到了,小重孫就代表著當年的他,而他代表著已經不在人世的姥姥,她是被姥姥牽著手往裴良興的家的大四合院走來。這是姥姥這個小山村最好的一個院子,門樓很高,街門上舖著磨得發亮的青石台階,街的門板有四指那麼厚,門板上釘著好多的釘子。姥姥牽著他的手,就是從這樣的街門上走進了院子。在走進門去的時候,姥姥還和他說:「你看這房子多好哇,這就是地主裴良興的家。如今雇貧座天下了,開了他的鬥爭會,就要把他從這個院裡趕出去了。以後這院子就該咱窮人住了。」
衛林善牽著他的小重孫走進的院子根本不是裴良興家的那個舊院子,而是他們村已經遺棄多年的學校院。這院子也是他們村最好的院子,全部是磚瓦房,但絕對沒有裴良興家的那個院子威武漂亮。被遺棄的舊學校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可衛林善覺得院子裡已經站滿了人,貧協主任李貴貴雙手掐腰站在了院子裡,喊叫著幾個村裡的年輕人從裴良興的堂屋裡抬出來一張紅光四射的大八仙桌。這是一張非常漂亮的桌子,從屋子裡抬出來後,放在了院子中央,貧協主任李貴貴一躍便跳上去了。李貴貴站在了桌子上是那樣的揚眉吐氣,躍武揚威。他向滿院子裡鄉親們揮著手說:「鄉親們哇,我們解放了。今天我們到這裡來就是要和裴良興徹底清算,舊帳新帳一起算。過去是我們給他當牛做馬,全村的好地都是他們家的,最好的房子都是他們家的,他們家的男人娶的媳婦也是最好看的,他們家的牛圈也是磚瓦蓋的。可是今天我們翻身了,我們要把他的地奪過來,把他的房子二過來,把他們的牛羊奪過來,把他們的女人奪過來。現在的天下已經是我們雇農貧農的了,雇貧座天下,說啥就是啥,說錯也沒啥。給我把地主裴良興拉出來。」
屋子裡的幾個年輕人立刻將五花大綁的裴良興從門上推了出來,推到了桌子邊。站在桌子上的貧協主任李貴大喊一聲:「讓他跪下。」
幾個年輕人立刻將五花大綁的裴良興按得跪在了桌子邊的地上。衛林善和姥姥站在了院子南屋的窗戶邊,他很想看到人們把裴良興按在地上的情景,可他個子太低,根本看不見,便拼了命地揪著姥姥的褲子。姥姥只得彎下了腰,將他抱起來放在了窗台上。而他也把小重孫子抱起來,放在了已經沒了玻璃的教室的窗台上。站在了窗台上的他終於可以清清楚看到跪在地上渾篩糠一般的裴良興了。姥姥說:「看見沒有?」
他說:「看見了。」
李貴貴說:「現在開始控訴。誰先控訴。」
一個黑瘦黑瘦的老頭子擠到了跪在地上的裴良興身邊,狠狠地踢了跪在地上的裴良興一腳說:「裴會長,你也有今天?你記得你當維持會那時候嗎?那陣子給日本鬼子蓋炮樓,中午人家給管一頓洋米飯,我和你說了,我從來沒有沒有吃過洋米,讓你派我去吃一頓,可你派的都是你的親戚,就是不派我。可八路軍過來了,中央軍過來了,沒有洋米吃,你就派我的差。那時候我就恨死了你,可我恨你也不敢把你怎麼了。可現在是我們翻身了,我終於可以和你算這一筆帳了……」
這個黑瘦黑瘦的老頭子喊著便抓住了裴良興的領口,輪圓了巴掌在裴良興蒼白的臉上打了起來。院子裡的人們見這個黑瘦黑瘦的老頭動上了手,也都說不出的興奮,幾乎所有的人都舉起了拳頭,都想趁勢打上這個昔日威風八面的維持會長几下。人們發了瘋般擁擠著。站在桌子上的貧協主任李貴貴也從桌子上跳了下來,加入到了打鬥的行列。裴良興很快就被打得趴下,滾在了地上慘烈地哭叫著:「我不是人,我對不起你們,我願意把我的房子田地全給你們,你們就饒我一條命吧。我媽媽已經六十多歲了,我死了我的媽媽可讓誰管呢。你們饒了我吧。」
李貴貴說:「大家說,能饒了他嘛。」
滿院子的人齊聲喊著:「不能!」
黑瘦黑瘦的老頭說:「他不想死,咱今天就偏要他的命。」
滿院子的人大聲喊著:「把他殺了。他是我們貧農雇農的敵人,他是漢奸,殺死他。」
這一聲喊,提醒了院子裡所有不安分的年輕人,他們紛紛往屋子裡的幾個房間走去。不一會兒,有人拿來了菜刀,有人拿來了斧頭,有人拿來了橛頭,有人拿來了鋼鍬。拿著這些東西衝進了亂哄哄的人群,手裡沒有傢具的人便躲了開去,看著那些手裡拿著傢伙的人們是那樣興奮地向倒在地上的裴良興動手。拿菜刀的人在剁菜一般剁著裴良興的手指,拿斧頭砍木頭似的人在揮砍著裴良興的脖子,拿鋼鍬的人鏟土一樣要把裴良興的大腿鏟成兩截,拿橛頭的人開山在裴良興的肚子下橛。滿院子都彷彿忘記倒在地上的裴良興是人,只記得他是貧農雇農的敵人,看著他在血泊之中是那樣的興奮,那樣開心。不知不覺就把裴良興的身子分割成了幾塊。站在窗台上的衛林善看見裴良興頭被砍下來後,被人一腳踢了開去,像球一樣在院子裡滾動著,脖子上的血酒成了一條線,滿院子的人都在躲閃著。裴良興被砍斷了的手指象螞蚱一樣蹦達著;鏟斷的大腿從褲子裡掉了出來,肌肉還在一彈一彈的動。幼小的他看著院子裡發生這一切,臉都嚇白報。而滿院子的人彷彿從來沒有痛快淋漓,他們歡叫著,慶賀著這一場勝利,許久許久無法平靜……
貧協主任李貴貴喊叫了半天,大家才從興奮中清醒,這才看到李貴貴再一次跳上院子中央的桌子大聲喊著:「貧下中農雇農老鄉們,現在該是我們分得勝利果實的時候了。大家知道這次運動是怎麼回事嗎?就是封門,這就叫做革命。現在我們已經把地主維持會長裴良興的命革掉了。下面要進行的就是封門,分財產,分田地,分房子,分女人。咱們貧協已經把裴良興家的所有財產田地做了登記,咱們村所有的貧下中農人人有份,下面就讓貧協副主任給大家念各自分得的田地,財產,房子和女人,今天咱們就來他個分光吃盡,徹底翻身。」
院子裡的人們神采飛揚地喊叫著:「分分分,別快的分。」
貧協副主任裴玉鎖在身上掏出一張紙來,照紙上抄寫的名單一個地念著:「貧協主任李貴貴,分得溝坪十五畝,堂屋三間,小屋兩間,耕牛一頭,包梁幾一個,八仙桌一張,床一張,桶水鍋一口,碗四個,銀元一百塊,菜案一張,女人一個……」
滿院子的人們豎起了耳朵,傾聽著貧協副主任裴玉鎖念著大家的名字和所分得的田地、財物、房子。每念一個人,大家就要歡呼一次,雀躍一次。得到財產的人們幾乎都是迫不及待的樣子,還沒有念完,人已經蹦了起來,跑進了屋子裡去認領自己分得的東西,把自己所分得的東西從屋子裡抬出來,一趟趟地往搬運。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暢快,從來沒有過的幸福。看著那些在院子的各個房子裡出出進進搬運著分到手東西的人們,衛林善心裡是那樣的奇怪和不解,不明白人們到底是怎麼了,打死一個人比踩死一隻螞蟻還不當回事。他眼睜睜看著一條生命頃刻間就四分五裂得變成了幾千塊,而院子裡的人們竟然無視院子裡地上被分了屍的那個人的存在,他們一趟趟的往家送著自己的東西,一趟趟的從院子外搬著東西。那人群裡,自然也有他的兩個舅舅,他們沒有分到院子裡的房屋,只分得了一些田地,分到了一些箱子櫃子,還有幾口缸,幾隻鐵鍋,一些銀元。就這些東西就足以讓兩個舅舅說不出的興奮。人們把院子裡所有房屋裡的財產全部分盡了,卻還不願意離開,仍然聚集在院子裡,餘興味盡地圍著分得了分子的幾個貧協的領導,是那樣的感恩戴德。卻沒有任何一個注意院子台階上坐著的一個頭髮已經花白的老婆子,她在呆呆從人們的腿縫間看著院子裡地上被分了屍的那些部件,久久地看著。衛林善注意到她了,可他不知道她是誰,他只知道她是這院子裡唯一沒有分得任何東西的人,只知道她是被貧協主任李貴貴從屋子裡揪出來的人。從屋裡出來後,她便坐倒在了台階上發呆,兩隻眼睛死死地揪著院子裡地上被分了屍後東一塊西一塊人的部件,她好像在為這些被分了屍的人的部件難過,但她卻不敢哭。可是,也就是這時候,分得了院裡房屋的貧協幹部終於看到了院子地上的那些被分解的屍體,這時候他們已經成為這院子新的主人,像突然發現了地上的東西,覺得被分了屍的人體是那樣骯髒,讓他們厭惡。貧協副主任裴玉鎖看著地上的屍體說:「這些東西怎麼辦呢?」
貧協主任李貴貴想都不想說:「灑到村外餵了狼。」
滿院子的人們都喊著:「灑出村外餵了狼。」
可就在人們七手八腳在地上揀著那些屍體的時候,那個黑瘦黑瘦的老漢突然跳了起來,他說:「等等,我的血海深仇還沒報呢。」
滿院子的人們都愣了。而黑瘦黑瘦的老頭跑進了屋子,從屋子裡拿出了一根火柱走到了已經死了半天的裴良興的人頭邊,把火柱捅進了耳朵,一直捅得從另一個耳朵出出來,然後便跑出院子去了。大家都不知道他要幹什麼,愣罰地等著他。很快,他手裡拿著一根柳枝進來,將柳絲扭幾下,拔出火柱,把柳枝順著耳朵穿了進去,從另一邊的耳朵裡抽出來,打了一個結,像掂茶壺一樣把人頭掂在了手裡,他說:「我要把他的人頭掛在村口的樹上風乾,然後拿他的人頭拿尿盆。」
貧協主任李貴貴說:「好,像是翻了身的樣子。」
接頭,貧協主任李貴貴在地上拿起了分屍後的一條腿,給大家喊著:「走,我們送他上路吧。」
滿院子裡人也都喊著,都在地上揀著分了屍的屍體,大家前呼後擁地走出了院子。姥姥也將衛林善從窗台上抱了下來,然後牽著他的手跟在了人們的身後,就在出院子的時候,衛林善還不由地扭回頭去看了一眼院子裡台階上坐著的老婆子,他覺得他的年紀和姥姥差不多,他覺得她很可憐,他真想跑去跟她句什麼。可姥姥牽著他的手走出了院子,又牽著他的手走出了村子。他看著那個黑瘦黑瘦的老頭將他手裡掂著的那顆人頭掛在了村口的一棵核桃樹上,看著村裡人把從院子裡拿出來的零零碎碎的屍體拋灑在了村外的野地。然後大家便有說有笑地返回了村裡。姥姥也牽著他的手往村裡走去。可他還想再多看幾眼掛在了核桃樹上的人頭,他看見這一顆離開了身子的人頭還在睜著眼……
回到家裡,吃過了飯,衛林善悄悄地離開了滿村喜慶,仍處於狂歡狀態的村子,一個人來到了村口。他沒想到院子裡台階上發呆的那個花白頭髮的老婆子也來到了村口,坐在了核桃樹下發呆。他來到了老婆子身邊,他說:「樹人那個人是你什麼?」
老婆看了他一眼,張了一下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他覺得老婆子好像要哭的樣子,便再不敢和她說話。老婆子也沒有再看他。就這樣他們熬到了天黑,姥姥從村子裡找了出來,把他拉回去了。
衛林善牽著小重孫的手來到了村口,他在尋找著那一棵核桃樹。可他怎麼也找不到那一棵掛著人頭的核桃樹了,也不見那個守在樹下的發呆的老婆子了。他在努力回想著,終於記了起來,他第二天來到村口,核桃樹上便不見了那一顆睜著眼的人頭,核桃樹下那個發呆的老婆子也不見了。他牽著小重孫往村裡回來的時候,他給小重孫說:「林善,你看那個女人多可憐,她是樹上掛著那個人的媽媽,可她哭都不敢為自己兒子哭一聲。」
小重孫不解地看著他說:「老爺爺,你說啥呢。」
衛林善說:「姥姥不該領你來看這個了。姥姥也沒有想到會殺人。」
小重孫說:「哪裡殺人了?我怎麼沒看見。」
衛林善看了小重孫一眼:「你真的沒有看見嗎?你怎麼會沒有看見,我不是把你放在窗台上了,你站的比我還高,咋會沒看見。」
七十歲的衛林善完全的糊塗了,他以為自己真的是姥姥,而他的小重孫就是當年的他。她簡直不敢相信,一個活生生的人頃刻之間被那麼多人殺掉了,而他的小外孫會是一副渾然不覺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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