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小說】彩繪瓷版畫(下)
彩繪瓷版畫(下)
浪野 / 2007-01-23
他把這事告訴小廖的母親。兩天後,紫鵑打電話給他,問他,是不是跟小廖的母親見過面?
他得意洋洋的回答說:“我們見過啊!怎樣?”
“你愛過我嗎?”她聲音像蚊子。
他沒作聲。
“你這樣做,是愛我嗎?”她抽噎著,斷斷續續地說。
“誰叫你腳踏兩條船!”他冷酷地說。
“我……不是……腳踏……兩條船!”她一邊說,一邊嚎啕大哭。“我是……不想……傷害……你和他其中……任何一個。”
“我跟妳,也是Gameover了!”他幸災樂禍地說,他已經下定決心跟她一刀兩斷了。
“你不要我,小廖……也不會……要我了……”她像一隻受傷的野獸,哀號的哭了起來。
她的哭聲並沒引起他的惻隱之心。他覺得,她罪有應得;他的委屈,也已經得到補償。於是,他掛斷了電話。起初幾天,他心中充滿著一種報復後的快感。不過,這種感覺,一個禮拜就消失了。
他後悔了。
他覺得他錯了。他不該約小廖的母親見面,也不該對小廖的母親講出湯乃星的事;更不應該對紫鵑講出“我跟你也是Gameover了”那句話。現在,事境過遷,心情恢復了平靜。事情還挽救得過來嗎?
也許可能……
只要小廖退出的話………
如果,小廖真的退出了,他還是願意跟紫鵑言歸於好的。他在心中這樣告訴自己。過了好一陣子,他一直不敢打這個電話。
對小廖的母親中傷紫鵑……
期待小廖退出的話………
然後,他再坐收漁翁之利,這樣未免太卑鄙了;他會是這麼卑鄙的人嗎?
九月,他帶團去夏威夷。夏威夷跟台灣隔了一個太平洋,他還是很想念紫鵑。離開檀香山前一天晚上,他鼓起了勇氣,從大島打電話給紫鵑。在電話裡,他表達了歉意,還說,想言歸於好。
意外的,她接受了。
於是,他準備了兩樣禮物要送她。一樣是錄影帶。在夏威夷買了“Peggy Sue GotMarried”,因為女主角年輕時長得像她。另一樣是英文原版書:Sound of Silence,在東京希爾頓Hotel附近的地下街書店買的。(紫鵑喜歡茱莉安德魯斯演的“真善美”。)
帶著兩樣禮物,興沖沖地回國。打電話給紫鵑,沒有人接電話,打了幾次,仍舊沒有人接。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趕到淡水找她妹妹。
“姐姐已經不在台灣了。”她妹妹一臉木然地說。
“她去了哪裡?”
“日本。”
“日本的哪裡?”
“京都。”
“京都?什麼時候?”
“昨天下午的飛機。”
“我在夏威夷時,她答應見我一面的,妳告訴我,妳姐姐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啊?”他結結巴巴地說。
“半年內她不可能跟我家人聯絡的。”
“她去日本幹嘛?”
“先學一年日文吧。”
“有沒有留下地址?”他顫抖地說。
“沒有。半年內她不會跟任何人聯絡的。」
跟紫鵑分手後,他如期換了跑道,到新旅行社上班。新旅行社的母公司是一家汽車公司,在全省各地都有綿密的行銷網。這一年,國內經濟的發展達到高峰,連股市都衝破了一萬點。新旅行社的生意好得不得了,員工每天都忙得一塌糊塗。他帶三組Sales,全省跑透透,簡直疲於奔命,但是,他卻甘之如飴。不光是為公司打拼,也為了自己的感情問題:他想藉著忙碌,忘掉紫鵑。不知道怎麼搞的,跟她分手後,不管他怎麼克制,怎麼盡力,一直無法從腦海忘掉有關和紫鵑的一切。
有一次,他到台中接洽生意,是母公司在台中的營業所介紹的。很巧,營業所的所長是他高中的同學,十幾年不見的老同學,嚷著晚上一定要聚聚。辦完公事,才下午四點多,他在會客室的閱覽室等老同學下班,等久了,他在閱覽室隨便找書報雜誌看。看啊看的,無意間,居然看到一篇“1989年大事記”的剪貼文章。看了那篇文章,他吃了一驚。
原來,1989年,發生很多大事。在那麼多大事之中,他只記得六月天安門事件。其它,竟然一無所悉,他感到慚愧不已。九月以後,“悲情城市”在威尼斯獲獎、許信良偷渡返台被捕、達賴喇嘛獲諾貝爾獎;柏林圍牆倒塌、自由時代停刊……,一連串的事,都被紫鵑取代了。
那天晚上,老同學請他到一家居酒屋喝酒,那家居酒屋在綠川旁邊。老友重逢,酒,一杯一杯喝,流行歌曲,一首一首輕輕在耳邊迴蕩。寒夜裡,隨著歌聲,他想起,兒時由父親牽著手,走過綠川橋的情景;老酒、老歌、老友,伴隨著往事的記憶,像黃昏時陽金公路的雲霧,從四面八方圍繞過來。
“將進酒,杯莫停!”身旁的老同學,頻頻舉杯勸酒。
真快,與老同學分手已經18年了。酒意越來越濃,酒入愁腸,似有掉淚的衝動。虎溪畔的高中生涯、華崗大學生涯、漂泊的領隊生涯、一幕幕往事,像蒙太奇電影的鏡頭,跳躍式地掠過腦海……
接著,是1989年冬季新生北路汽車旅館房內的纏綿悱惻、陽金公路銀翼車內冒汗的呼喚。接著,紫鵑化變成天母的欒樹花、農安街口的火燄花、仁愛路的木棉花、敦化南路的樟樹、新生公園的杜鵑花(這都是她愛看的樹和花)。然後,是她圓潤、細緻的身體;她達到高潮時臉上的奇異表情、虛脫似的呼喊……他醉了……
1989年冬季,他做了些什麼?那年冬季,他愛過紫鵑嗎?紫鵑愛過他嗎?
深夜,他真的醉了,老友留他在台中過夜,他還是堅持坐夜車回台北。感覺才過了幾分鐘,忽然聽到有人叫他:“先生,這是最後一站了。”他搖搖頭,頭重重的。坐直身子,前後左右看看,車內空蕩蕩的,只剩下他一個人。再看向窗外的街道,嚇了一跳,車子已經停在承德路上,定睛一看,這不是尊龍長途巴士的總站了嗎?
坐計程車回家時,他忽然興起了一種奇怪的念頭﹔隔天,他一定要見她一面,一定要當面跟她道歉,一定要取得她的諒解;不管她是否要重新接納他。
他打電話給紫鵑的妹妹,她妹妹一聽出是他的聲音,馬上掛上電話,他重新打了好幾次,她妹妹才勉強接了電話。
“她已經去世了。”
“去世了?妳別開玩笑好嗎?”
“這種事開得了玩笑嗎?”她反問他。
她在電話的另外一端,他看不到她的臉。但是,他彷彿能夠看得到,她臉上所出現的一陣微弱的微笑。那慘淡的笑容,彷彿在呢喃:“是你害死她的、是妳害死她的。”
一陣冷風,像吹過一棵樹一般,迎面向他撲來。他的身體,不由得顫抖了起來。
“她埋葬在哪裡?”
“你想幹嘛?”她淡淡地說。
“我想去追悼她。”他結結巴巴地說。
“沒辦法追悼的。”她說。
“為什麼?”他著急的問。
“她已經沒有形體了!”
“沒有形體?”他更納悶了。
“她已經說水葬了!”
“她是跳河自盡的嗎?”
“不是。她是吃安眠藥自殺的?”
“她在什麼地方吃安眠藥自殺的?”
“在京都。”
“沒錯,在京都的宿舍。”
“爸媽依照姐的遺囑,將姐火化,然後,灑在淡水河上…….”
“淡水河上?”
“對,在淡水河的中間;就在淡水渡輪口跟八里渡輪口的中間,這樣夠清楚了吧?”
卡嚓一聲,她妹妹把電話掛上。
他愣住了。
他傻傻地拿著話筒,一動也不動的,在電話旁,不知站了多久。
紫鵑去世後,他心中有無止境的內疚;他覺得,內疚的懲罰比什麼都來得痛苦;惟有徐州路的彩繪瓷畫才能減輕他心靈的痛苦。每年春天,他都會想起紫鵑第一次帶他到徐州路的情景。一想到那些情景,他就身不由己地到徐州路看那些彩繪瓷畫。
別人看彩繪瓷畫也許是一種美感的享受,他看彩繪瓷畫看卻是一種精神的沉澱。他覺得,精神的沉澱,能夠通向自我救贖的道路;透過這種心靈之旅,他才能夠順利卸下心中的巨石。因為,他一直覺得,在這世界上,最愛紫鵑的是他;但是,在他內心深處,紫鵑的去世,他是間接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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