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寫信
寫信
圖◎陳裕堂 |
◎張放
讀一個人的作品,可以了解他為人處世性格。許多人稱讚梁實秋的散文風趣幽默,筆者不以為然。這位莎士比亞翻譯家、作家的散文有點刻薄、自負,他是標準的學院派自由主義者。
梁氏自言,他有蒐藏信件癖,但有所選擇:多年老友,誤入仕途,使用祕書代筆者,不收;討論人生觀之類大題目者,不收;正文自第二頁開始者,不收;沒有加新式標點者,亦不收;工楷者不收;潦草者,亦不收……看《雅舍小品》,看到此處,我已感到不耐煩了。這種傲慢自大的學者,即使咱走投無路,有求於他;寧肯餓死,也別給他寫信。梁氏生前認識筆者,而且很熟,我有發言的權利。
郵差比麵館師傅重要
活了大半輩子,我最願見到的則是郵差,從他手上可以收到信件、印刷品、雜誌、郵包、報館退稿……郵差在我的心目中,比麵館的師傅還重要。試問讀到朋友的信,即使沒啥重要的事,朋友宛如站在眼前,那是何等興奮的事!
年輕時談戀愛,靠信件傳遞感情,哪怕對方寫兩句話,也樂得閤不攏嘴。像梁氏所言,工楷者不收,潦草者亦不收,一派滿清八旗子弟的官僚作風,說句不禮貌的話:「少來這一套!」
老作家陳紀瀅先生最重視寫信,他每封信都是毛筆字。有一次,他給電台寫了一封長信,討論「和」字的念法。信到了收發室,主管推來推去,使他的信耽擱下來,一放半個多月。紀老忍不住打來電話,詢問此事。電台新官僚沒有辦法,只得拜託我去頂罪。我見到紀老,還沒啟口,便挨了他的嚴厲訓斥。他說:「張放,你記住我的話,舊時代的官僚雖然可惡,但是他們絕不敢接到來信,束之高閣,置之不理。不回信是新官僚歪風,你回去要告訴他們。」捫心而論,我背叛了紀老,沒有「告訴他們」,不過幾十年來,每次接到朋友的信,馬上回信;收到朋友的書,先翻看一下,立刻打電話表示感謝;我始終牢記著紀瀅先生的話。
有一次,紀老在立法院餐廳邀我餐敘。天南地北,他聊得非常愉快。幼時在濟南上小學,作文題目是〈我的志願〉。我提起七紫三羊毫小字筆,洋洋灑灑寫了數百字。我的志願是長大以後,穿上綠色制服,騎著自行車,每天穿街走巷,沿戶遞送信件,做一個忠於職守的郵差……為千家萬戶報佳音。
「我就是幹郵局出身的呀!」紀老拊掌大笑。
曾經無法通信的台灣海峽
談起寫信,我有滿肚子牢騷,無處傾訴。如今我已寫在一篇小說中。抗戰時期,日本軍國主義侵占國土,但是淪陷區的人民還可以跟政府區通信,只要不談政治,互報平安。自從1949年播遷台灣,僅是120浬的台灣海峽,卻不准通信,使一百多萬軍民的家庭成員,不知對方親人死活。這是國共內戰的鬥爭策略。這個策略到底對還是不對?是否有悖情理?我愈講愈激動,眼眶盈淚,坐在對面的紀瀅先生默聲無語。半晌,他長歎了一口氣。
那年秋天,在一次文藝界聚會上,遇見紀老。剛開放通信,見面總會談及這個問題。他問起我的親人情況。我輕聲告訴他:「家父過世五年了,患了痴呆症。母親早已不在人間……」他撫著我的肩膀,安慰我說:「你得堅強起來,努力創作。」
詩人杜甫有兩句詩,「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海峽兩岸不准通信長達四十年,人生有幾個四十年?這筆帳難道稀里糊塗混過去了麼?
忙於應酬,沒空寫信?
挑燈看《韓愈文集》,發現一件妙事:韓愈年輕時待在家裡,沒有工作。曾向宰相寫信求職。過了十九天,消息杳然。韓愈沉不住氣,便再上書宰相府,結果仍如石沉大海。韓愈耐不住性子,便於第三十九天寄出第三封信,信內火氣大,牢騷多,批評宰相「目中無人」,犯了嚴重的官僚主義毛病。
不料,唐朝這個宰相肚裡能撐船,既未派特務偵訪韓愈,也未以莫須有罪名將他投入牢獄,只是對韓愈置之不理,讓其自生自滅。這一手非常高明而且狡猾,官僚可以學習。韓愈失望感歎氣憤之餘,做出了放諸四海皆準的結論:「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
一千年前,宰相收到一個士子的信,不回信,小事。宰相不一定看到。什麼韓愈、王愈、李愈、于愈;什麼詩人、作家、理事、委員,宰相手下的祕書根本瞧不在眼裡。如果韓愈真的被召進宰相辦公廳,弄個專員、祕書之類的差事,過著朝九晚五的生活,韓愈怎麼寫作呢?
韓愈認為「人性」有上、中、下三品之分,謬矣。這完全是牢騷話。別人看不出來,筆者可看出韓老大的牢騷,是因為宰相不回信,故意扯什麼「人性」問題。既不科學,也不合理。不回信,有啥關係?坐在家裡寫散文,多麼舒服、自由!
即使在21世紀的今天,做為知識分子,給政府的科長、報社總編輯,或是縣議員、里長寫一封信,申述事情,壓它三月五月,甚至對方隨手揉成紙團,丟進了字紙簍,也是家常便飯。韓愈先輩啊,你在一千年前提出「弟子不必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的見解,實在進步。但是您卻是一個比我還笨的人。衙門每天收到很多信,當官的忙於應酬、唱卡拉OK、泡湯、喝酒,哪有時間給你回信?您等著吧,黃河總有變成甘冽泉水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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