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三的告訴自己，「談美」已談得太久了，可以停筆了。可是卻不時看到、聽到一些事，使我又想多說幾句。

前幾天的周末早上，內子與我到大安公園走了一趟。我已很久沒有去了，因為大安公園的設計水準不高，對我沒有太大的吸引力，可是作為森林公園，只要樹木長起來，草地綠油油的，就有其可看之處，我想看看，公園裡的樹木長得如何了。誰知到了那裡，才知道適逢市政府辦理花藝展，五顏六色，各種花卉把公園裡的空地裝點熱鬧非凡。這哪是森林公園，簡直是遊樂嘛！

市政府做這些事，花費不少金錢，是為討好市民。市民們也很領情，因為人群如過江之鯽，熙熙攘攘，多為觀賞花展而來，可是我大為失望。因為這類花展實在太俗氣了，賞花本是雅事，何以政府用熱鬧來吸引人群，而不趁此機會，提高市民的審美水準呢？

美不是熱鬧

美感的培養要從靜處開始，要能使外在的現象與內心的感應相契合。一個樹木與草坪組成的公園，可以有它的沈靜之美。由於季節的變化，自然環境散發不同的光輝，其中之一是花開花謝。古人賞花因季節而變，春有桃李，夏天賞荷，秋天賞菊，冬天賞梅，不同的花有不同的美感。自外形看，各種花有其獨特的造型，花瓣形狀與組織，色調之配合，要靜心才能體會其美，所以古代文人，到每一季節都把賞花當成一種儀式。形式之外，還有內容。以花的個性來狀寫人的品格，就把美感提昇到情性的層次，外形的美與心性的素養才能產生真正的契合。

可是今天的公園裡，花的角色改變了。花，成為色彩，要把公園渲染成立熱鬧的彩虹，來激動市民們的情緒，在這裡，花，不論是那一種花，都失掉了它的個性。大部分的花都是所謂草花，不知其名，是市政府的花圃裡培養出來的，隨時用來點綴公園景致的，沒有人關心是甚麼花，只看到一 片花團錦簇，一些華麗耀眼的顏色而已。花，失掉了其外在與內在的美感，只是刺激我們感官的色塊！

不僅此也！大安公園的花卉季，都是有名堂的。這一次的主題是「喜宴」。不知這個題目是誰出的，但可知道其用意是營造一片喜氣，讓市民們感到歡樂的氣息。台灣近年來的氣壓太低，在政治與經濟上造成大家的心情都很鬱悶，在公園裡以喜宴為題陳列出花卉，是出題者的一番苦心，然而他們怎麼經營這個「喜宴」呢？

他們用的方法是很具體、很幼稚，把「美」完全丟在一邊了。在公園的進口處，掛了一串紅燈籠，好像真有婚禮在進行，花圃中的花是種在禮盒裡。這不是花卉展，是玩弄花卉。到裡面，花樣更多了，到處都是用紅布做成的心形的裝飾，有用花裝飾成的大蛋糕，有龍鳳呈祥之類的大雕刻，還有一個題為「紅燒獅子頭」的展示，也是用花卉組成的，真是糟蹋美麗的上帝造物！

為了造些古怪的景緻，只有花不夠，他們弄了些道具，一個展示中做了幾個酒瓶，另一個展示中做了馬車，還有一個花轎，真是不一而足，以顯出「喜宴」的故事性，到處都有媽媽帶孩子指手畫腳的說明，甚至留影紀念。自譁眾取寵的意思看，這些展示是很成功的，但自公民教育看，卻有誤導的作用。

感覺是欣賞的第一步

森林公園是休閒、散步之用，供市民在安靜的自然環境中，享受一絲安詳。這是讓市民體會大自然美感的最佳時機。然而我們卻耐不住寂寞，竟連這一點閑靜都忍受不了，一天到晚想看如何把公園熱鬧起來。在「喜宴」這樣的主題下，樹林、草坪不見了，花也不見了。我曾嘗試去計算有多少種花被利用來做成圖案或形象，但算不過來。我看到向來被視為高潔的象徵的菊花，在用來嵌在造形古怪的鳥身上。

我有些失魂落魄的離開花園，卻在大門內廣場遇到一位不太認識的朋友。他很高興的與我打招呼，向我說明他如何為我的文章而感動，現正努力進行社會美感教育。因此他帶了幾個朋友來欣賞公園中的花卉展。我只有很肯定他的努力，但卻不免懷疑，把花卉展當成美感教育的機會，恐怕很難收到效果。其實這正是我深深感到美育推動困難重重的原因，因為美育的歧路太多了，即使最熱心的教育家也很容易步上歧途。

熱鬧的景緻就是在美育的路上一條最容易跨入的歧途。大家很容易誤以為興奮的感覺就是美感，我沒有在這位朋友面前點破，卻告訴他，美育之途第一步是有「感」，但這只是第一步。沒有「感」，一個人對外界就沒有反應了。麻木是現代人的通病，所以興奮是促成感覺恢復之道。現代社會的休閒方式只是不斷的增加感官刺激，其結果是精神的敏感度日漸降低，美感因而消失。這是我們的時代最嚴重的文化問題，而我們卻樂此不疲。

正確的步驟是，一旦自興奮中恢復感覺，就不要再增加刺激，嘗試恢復冷靜。這時候要學習「審美」，英文中aesthetic這個字兼有愛美、審美、美學的意思，似乎指明了美感素養的三個階段。愛美是感覺，審美就需要靜思了。靜思是深化感覺，淨化感覺。比如看花卉展，首先是為萬紫千紅所動，進一步要把眼光凝聚在花上，而不是看那些粗糙的故事佈景。欣賞一朵花，才發現它是一個獨立的生命，可以自其中看出美的世界，所以真正會看花的人，一枝花就夠了，自花朵中悟到的美就具有普遍性。

如果冷靜下來，就會發現熱鬧無法掩飾粗糙頭醜陋。犧牲了花的美，滿足市民好奇的心理，讓他們無意中接受幼稚的心靈造物，降低了精神品質，是很可惜的。

怎麼讓他們冷靜下來呢？一個簡單的方法是給他們思考的機會，比如讓他們回答問題：你覺得這個展示美嗎？為甚麼？開始思考就會有所批判，開始批判才會養成美的欣賞能力。經過自我形成的判斷力，你就會很不客氣的討厭那些幼稚、粗劣的設計，排除醜陋對你的影響。很可惜的是，遊樂園式的休閒讓你停留在感覺興奮的層次，不讓你有思考的機會，而且還把這種感覺稱為美。

(本文摘自《談美感》，漢寶德著，聯經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