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3-16 00:36:12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石林(上)

 

石林(上)

作者:三浦綾子原著‧朱佩蘭摘寫 心皓/圖

 

那天晚上早苗回到家時大約八點,母親獨自在喝威士忌。

「早苗,來陪媽媽喝。」母親說。

 

 

 

 

 

 

 

 

 

 

 

 

 

 

 

 

 

 

 

 

 

如果拒絕,母親一定會傷心,早苗順從地拿杯子過來。母親顯得很高興的樣子,給早苗倒酒,加冰塊。但片刻後母親卻說:「早苗,妳是可怕的孩子。」

「為什麼?」早苗奇怪地問。

「因為妳從不指責媽喝酒,也不問媽為什麼喝酒。」母親的眼睛忽然湧起了淚水。

早苗的父親三木不喝酒,也不抽菸,嗜好閱讀文學書籍。在家時常躲在書房看書,但早苗發現父親其實在書房茫然沈思。因為當早苗送紅茶到書房時,室內已暮色蒼茫,看不清字跡,父親卻沒有開檯燈,而且似乎在流淚。這對早苗是個打擊。

回到起居室時,母親問早苗:「爸爸在看書嗎?」

「是的,看得很入迷呢。」早苗回答。

「是嗎?不亮燈在看書?」

早苗內心一驚,原來母親知道。父親究竟在沈思什麼?早苗不敢問。父親在黑暗的書房沈思,和母親開始喝酒,差不多發生在同一時候。早苗感到納悶,但兩者都不敢問,所以都不了解。

對於在唸大學的哥哥,早苗同樣不了解。哥哥的房間貼著美女大裸照,但另方面又熱心地為禁止氫彈試爆運動募款,也為盲人圖書館做義工。且常嘲笑十九歲的早苗太不成熟,還不交男朋友。正像早苗不了解哥哥一樣,哥哥也不了解早苗為什麼整日愁眉苦臉,哀聲嘆氣。早苗一家才四個人,卻互不了解。

那天早苗有些頭痛,下午提早從學校搭公車回家。在車站前面遇到紅燈而停車時,無意間看到旁邊也停車等紅燈的黑色賓士車,助手席坐著穿和服的母親,與駕駛席的年輕男人說著話。看到那眉毛濃密英挺的青年側臉時,早苗湧起嫉妒的感覺。她把車號記下來。

回到家,母親還穿著出客和服。看到早苗,嚇了一跳,問她是否不舒服?早苗沒有說出在公車上看見母親的事,只問母親要去哪裡?母親匆匆回答「為爸爸的事出去了一下」。這天晚上母親就喝酒,喝得醉醺醺的。

早苗以記下的車號向汽車公會查知車主叫做澤謙三。原來他是早苗父親任職的商社老闆的兒子,高中老師,且是新進詩人。這個人是母親的小情人嗎?早苗很想弄清楚,但少許的自尊,少許的禮貌,少許的良知加起來使早苗無法開口詢問。

早苗的母親在嫁給父親以前不曾受過苦,她有一顆單純善良的心,從不懷疑別人。原本父母子女一家和和樂樂,幸福美滿,直到早苗初三時,也就是母親開始喝酒那時候,家裡的氣氛才突然改變。表面上仍看似平靜美滿,事實上暗潮洶湧,一家四口各懷心事,互不交流。尤其是早苗,陷入了多愁善感,悒鬱寡歡的思春現象。

有一次早苗的父親不在家,母親又喝酒,埋怨早苗只默默旁觀母親受苦。早苗無奈地問「可是,媽要我怎樣?」

母親說:「媽希望爸爸愛我。」母親認為父親沒有真心愛她。早苗說她看不出來,「果真如此,那爸爸是壞人。」

「不不,爸爸是好人,好得過分的好人。」母親猛搖頭,然後突然趴在桌上抽抽嗒嗒地哭起來。

早苗如墮雲霧中,搞不清母親的煩惱是什麼?在她眼中,父母都是善良忠厚的人,卻雙雙陷於痛苦中不能自拔。

早苗決定去找澤謙三,那駕駛黑色賓士青年。早苗認為此人掌握著關鍵。老實說,應該先問父親。但早苗沒有這勇氣。她從電話簿查到這姓氏的地址,決定去訪他探究母親喝酒流淚的謎題。

以為K商社老闆之子必住豪華大廈,卻在平凡的屋舍找到澤謙三的門牌。按了門鈴,出現的是不久前早苗在住家附近的咖啡店遇見,曾引起她注目的那充滿神秘氣氛的美女。早苗嚇了一跳,若根據媒體報導,這位新進詩人是單身漢,難道是同居女友?

早苗自我介紹,並問澤謙三在不在?對方親切地請早苗入內落座,熟練地找出筆和紙,寫下自己的名字「桐井奈津子」給早苗。早苗冒失地問:「那你和澤老師同居嗎?」

對方含笑回答:「他是我合得來的舅舅。」

由於澤謙三不在,早苗只好告辭出來,卻正好看到那黑色賓士回來。澤謙三坐在車內,開車窗問早苗是否他的學生?早苗回答:「不是,我叫做三木早苗。」

「三木?」澤謙三忽然改變表情說:「上車,有話到車內談。」他打開助手席的門,但早苗要坐後座,不肯坐前母親坐過的位置。

車子發動,靜默了二、三分鐘,澤謙三問「妳找我有什麼事?」早苗直截了當說「想知道母親的事,請你告訴我,我母親為什麼痛苦流淚?」

「妳幹嘛要知道?有些事知道了也無能為力。如果令堂認為可以讓妳知道,就會告訴妳。」澤謙三也直截了當地回答。

為了拜訪澤謙三這個人以了解母親喝酒流淚的原因,早苗打聽、查資料,緊張了許久。好不容易見到了本人,結果三兩句話就被駁回,母親的消息絲毫問不出來。早苗覺得被對方當小孩哄騙,洩氣地說:

「我已經是大學生,不喜歡被當做不懂事的孩子。我巴不得現在已經中年,就可以不必再想死。」

「妳想死?」澤謙三驚訝地回頭的剎那,車子「碰!」一聲,受到撞擊,早苗失去了知覺。

剛說想死,剛好開到十字路口的車就發生撞車。澤謙三只受到輕傷,早苗則骨折,住院治療了二十天。父親和母親十分擔心,但一句也沒有問早苗為什麼坐澤謙三的車,只有哥哥的問題最多。不過,他說:「原來妳是這位詩人的讀者。幸好是賓士,否則妳就完蛋了。」

假使車禍當時死掉,活了十九年的痕跡恐怕會像海洋的腳印被浪沖走一樣,消失無蹤吧?早苗想,頂多僅成為父母心中的記憶而已。多麼空虛啊。

澤謙三帶著野菊花到醫院探病,早苗的母親剛好去購物不在。澤謙三不住地自責,為自己的粗心道歉。他突然輕輕握住早苗的手,說她是純真可愛的少女。但當早苗再追問母親的事時,澤謙三竟然說「那是我和令堂的秘密」,堅持不肯回答。

桐井奈津子也來探病,看到野菊,立刻知道澤謙三來過。早苗覺得他倆似乎很有默契,便問奈津子是否愛著澤謙三?如果是,她就拒絕澤謙三繼續來探病。奈津子淡淡地回答。

「妳好可愛。我們已成過去式了。」然後她對早苗說:「妳能讓生母扶養長大,真是幸福。」早苗便問她:「妳的父母都健在嗎?」

奈津子注視著早苗,忽然紅著眼眶,緊緊抱著早苗不言語。

奈津子給早苗看她生母年輕時的照片,大約二十五、六歲的樣子。據她說,這時候她正在母親腹中。照片中的人臉上容光煥發,神情燦爛如陽光。這位生母據說目前住在根室的海邊叫做尾岱沼的地方。

早苗傷癒出院後,母親依舊常獨自喝酒解悶。早苗總是不忍地陪著母親,聽她發牢騷。早苗覺得母親似乎認識奈津子,但母親不回答她的問題,只頻頻追問關於奈津子生母的事,究竟漂亮到什麼程度等等。而早苗則嫉妒母親和澤謙的關係。這件事母親同樣不肯說清楚。

哥哥悄悄勸告早苗,大人有大人的煩惱,讓母親獨自處理她的情緒比較好。哥哥說,無論如何,母親總是比我們大二十多歲的人。

是嗎?煩惱是該獨自挑負的嗎?世上該有可以共同負擔的煩惱吧?早苗想到自己車禍受傷時的疼痛盡管親友關心照顧,但也只有她一個人在疼痛。好孤獨啊。

早苗覺得一家四人各自處於孤獨之中,處於陰森森、冷冰冰的石頭森林之中,感到氣悶,幾乎要窒息。於是她出門走走,想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氣。

是個黑暗無星無月的夜晚,走到蘋果園附近的路時,看到大約五十公尺前面的街燈下一對男女。男的貼在黑暗中看不清是誰,女的在街燈下可以看出來是奈津子。早苗本能地猜測男的是澤謙三。於是早苗無法自制地悄悄跟蹤他們。

不久前澤謙三才說我純真可愛,喜歡我,還想親吻我。奈津子也表示和他的愛已成過去式,結果這兩人都戲弄了我。早苗這樣想著,內心突然產生一股衝動,要自我墮落。

早苗放棄跟蹤,一轉身,拔腿往前衝。

「刷!」一聲,一輛房車緊急剎車,停在早苗跟前。一個中年男人從駕駛席探頭吼道:「混蛋!紅燈也衝出來!」早苗看了他一眼,逕自舉步要往前走。那人跳下車,把早苗抓進車內。

那人看看早苗,生氣地說:「妳一定生病了。告訴我,妳住那裡?我送妳回去。看妳這個樣子,會被車撞死。」

早苗默默不答,對方有一對溫暖的眼睛,但是個壞人也說不定。只是此刻早苗已失去了恐懼感,充滿她心中的只有淺嘗初戀滋味即已挫敗的悲哀,和自暴自棄。

對方憤怒地發動車子,愈開愈快,發覺時已駛進林中小路,忽然剎止,然後那人慢慢轉過身來對早苗說:

「在這裡大叫也沒有人聽到,是妳引誘我做壞事的。」那男人突然雙手勒住早苗的脖子。

這時早苗才害怕起來,驚恐地叫喊「救命!」但對方的手漸漸加力,一面從牙縫間說「要妳死!」在早苗覺得呼吸已困難時,那人的手忽然鬆開,同時給早苗一巴掌才回身去握著方向盤。

經過一陣沈默後,早苗驚魂甫定時,那人重新慢慢發動車子,滿臉嚴肅地諄諄告誡早苗。

「我不知道妳遭遇什麼事,但妳的神態看起來不正常。人生有歡樂,有悲傷。但無論如何人必需珍惜自己的生命。妳還年輕,生命還很長。必須記住,生命只有一條,且是創造主所賜與的。務必好好經營這生命,克服困難,創造美好。」(續)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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