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石林(下)
石林(下)
作者:
三浦綾子原著.朱佩蘭摘寫
原來這中年男人只是假裝要勒死早苗的好心人。他把車開回早苗先前闖紅燈的十字路口,叮囑她多多思考生命的意義,珍惜生命,然後讓她下車。但早苗覺得自己的心恰似一顆頑石,既堅硬又冰冷,什麼話也聽不進去。
回到家已將近十二點,父母和哥哥滿臉不安,很焦急的樣子,卻都沒有追問她到什麼地方去了?也沒有責備她,讓她產生無人關心的空虛感。
據說,澤謙三和奈津子打過幾次電話要找她,但早苗懶得回電話,覺得他們假惺惺,讓她灰心失望。她曠課不去上學,整天穿著睡衣,懶洋洋,意志消沈。
忽然,一個念頭閃過早苗腦海中,要模仿德國作家卡洛沙(Czrosse1878─1956)小說中的野妓。早苗脫光身上的衣服,只披著毛皮大衣,穿上長統靴,嘴唇濃濃塗成豔紅,到外面雪地去行走。
漫無目的地繞了一圈,感到枯燥無聊而折返,回到門口附近時,意外地遇見了澤謙三。他高興地對早苗說,已按了一會兒門鈴,沒有人應門,正打算離開。因此自然地跟著早苗進入屋裡。他問早苗,為什麼不接他的電話?
早苗抗拒地挺立著瞪視他不回答。
「看樣子妳有什麼誤會吧?」澤謙三和顏悅色地問。於是早苗說出幾天前看到他和奈津子走過蘋果園旁邊的事。澤謙三訝異地回答沒有,並且溫柔地勸早苗放輕鬆,坐下來慢慢談,一面靠近早苗,要幫她脫下大衣。早苗急急退縮,一面嚷著「不要不要!」
但上面的釦子已經鬆開,他看到了大衣裡面沒有穿衣服而突然停下手,臉色猝變,厲聲責問:「妳這個樣子跑到什麼地方去了?……原來妳是這種女孩!」說完他就轉身往玄關走。
「不是了,等一下!」早苗叫道,也追出去,但已不見人影。
早苗絕望到極點,好不容易盼到意中人來訪,卻造成大誤會,真是懊悔莫及。盡管她沒有模仿野妓的行為,但模仿野妓的打扮卻是無法否認的事實,不能怪澤謙三以輕蔑的口吻拋下「原來妳是這種女孩」這句話。早苗恨不得立刻死掉。
早苗給澤謙三寫信解釋,但如石落大海,沒有回音。打電話,他不接。鼓起勇氣直接去找他,也吃閉門羹。
這當中奈津子來電話告訴早苗,想見她,由於腳扭傷,行動不便,希望早苗到她家去聊聊。早苗雖然心情惡劣,但本性善良的她畢竟不忍拒絕,懷著探病的心坐計程車前往探訪。要下車時,司機對她說:「小姐,振作起來。」可見早苗的消沉明顯地形諸於色。她一陣心酸,更加無精打釆。 (圖/心皓) 奈津子扭傷的腳紅腫,早苗心軟地以奈津子家裡現有的麵粉加芥茉和醋,攪拌成泥狀,幫她塗抹在紅腫處,讓奈津子十分感謝。
奈津子對早苗的消沈似乎瞭如指掌。早苗內心酸酸的,認為是澤謙三透露的。顯然他們否認是情侶,事實上仍然是情侶。
早苗忍不住提起那夜在蘋果園附近看到奈津子和一男人的事,問是澤謙三吧?奈津子同樣堅決否認。在追問之間,早苗忽然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她問:
「那麼,莫非是我父親?」
奈津子的眼光垂落下去,眨眨眼,沒有回答。
「你們的關係是……朋友嗎?」早苗問,把心裡的「情侶」改成「朋友」。
「也可以這樣說。」奈津子平靜地回答。
早苗懷疑他們是情侶,她想起母親這幾年來以酒解愁以淚洗面的痛苦,生氣地對奈津子說:
「希望妳以後不要再和我父親見面,妳不知道我母親多痛苦嗎?」
奈津子坦然回答她知道,並且居然拒絕早苗的要求說:
「世上有些事是很無奈的。痛苦的人不是只有令堂。她嫁了一位非常了不起的男人,憑這一點就算很幸運了。」
早苗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衝出了雪花紛飛的外面。
想到被心儀的澤謙三誤認為放蕩的女孩,想到奈津子明知破壞別人的家庭而不在乎,種種卑鄙不恥的事糾纏在一起,使得原本已頹廢消沉的早苗,不願意繼續生活在這黑暗醜惡的世間,決心儘快結束自己十九年的生命。
早苗開始作旅行的計畫,不知怎麼,旅行隨伴著死亡預感。為避免死後讓別人麻煩,早苗把櫥櫃抽屜全部清理一番,收拾整齊。有些書籍註明送給某某等,然後研究要前往的地點。
注視著地圖之間,一個地名吸引了早苗,那就是尾岱沼──位於根室半島和知床半島之間的小小半島。可能因為奈津子提過她的生母住在那裡的關係吧,決定到這極北的荒郊野地去尋死。
早苗不能坦白告訴母親的行程。她要以看不出自殺的方法自殺。我因失戀而喪失了活下去的力量,她想。當我所愛的人輕蔑我,離我而去時,我豈有勇氣活下去?而我的父親愛上與我年齡相仿的女性,害得我母親藉酒澆愁,我對父親失望,對這個世界厭倦。我寧願死掉,不願意繼續活下去。
早苗對父母說要去函館旅行數天,事實上往相反的方向出發。愈接近顎霍次克海愈荒涼,到處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原野。海灣孤寂沒有船影,陸地和海邊都不見人跡。
在濕地走了大約半小時,抵達特洛原,發現一間約莫六坪的小木屋。推門進去,看到舖著三張骯髒的榻榻米。早苗頹然躺下去,準備餓死在這地球盡頭。
特洛原本來是觀光景點,但在這冰天雪地的嚴冬,杳無人跡。早苗時睡時醒,天黑天亮了兩次。她早已餓得手腳發抖,頭腦發昏,開始懊悔自己的魯莽,迫切地渴望活下去。她掙扎著要起身離開小木屋,卻軟弱地站立不穩,又摔倒下去,人也一陣昏迷,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迷糊中聽到叫喚「早苗早苗」的聲音。漸漸醒過來時,是在明亮的朝陽中,且是躺在溫暖的被窩內。早苗以為是夢境,待意識慢慢清醒後,看到俯視著她的人是奈津子。早苗奇怪地問:「這是什麼地方?」
「尾岱沼,我生母的家裡。」
原來早苗一氣之下離開後,奈津子不放心地打過幾次電話到早苗家。後來聽說早苗去函館旅行,房間收拾得異常整潔時,奈津子認為不對勁。她的腳傷已恢復,完全憑著直覺,直奔特洛原尋找。果然在小木屋發現了奄奄一息,已陷入昏迷狀態的早苗。
奈津子邊敘述,邊抬手按住額頭哽咽。
早苗發現自己活過來了,但她分不清該高興或是悲哀。因為死亡的恐懼排除後,立刻恢復活著的煩惱。這個人是父親的小情人,是害母親喝酒流淚的人,而更痛苦的是澤謙三的輕蔑。
早苗不願意繼續留下來。奈津子溫柔地安撫她,勸慰她多休息。然後帶領她到過長廊那一端的房間,去會見其生母。
奈津子預先解釋她的生母在生下她不久,被卡車撞傷,昏迷兩年後醒來,成為半身不遂,已癱瘓床上二十五年,而且記憶喪失,連自己的女兒都不認識,唯一記憶的,是她的未婚夫在等著她要結婚,所以必須趕快痊癒。
奈津子的母親斜靠在床上,與照片中人一模一樣。這位該有五十歲的人看起來頂多三十餘歲而已。奈津子柔聲叫喚她「阿姨。」她神情愉悅地反覆說自己車禍才兩年,還站不起來,相信不久就可以恢復,要與相愛的未婚夫三木完婚,她雙眼閃亮,似乎對生命充滿了盼望。
回到房間後,奈津子和早苗一時默默相對無言。早苗想問的問題很多,但害怕開口,許久才若有所悟地問奈津子:
「妳說這位是生母,那妳父親呢?」
正以指頭拭淚的奈津子定定注視著早苗,沒有回答。
「會不會是我父親就是妳的……」早苗住口問不下去。
原來早苗的父親三木和奈津子生母結婚日期決定後,忽然發高燒病倒,檢查出肺結核。在當年尚無特效藥的情形下,被送到白川療養院療養,不能結婚。當時奈津子已經在母腹中。然而奈津子生下後未幾,母親就車禍重傷,昏迷了兩年。奈津子由不能生育的澤謙三的大姊收養,講好三木他們復原結婚,就歸還奈津子。但三木病癒後,醫生宣布奈津子生母雖然奇跡般活下來,卻將終生癱瘓和失憶,沒有復原的希望。三木陷於半瘋狂狀態,後來才在眾親友苦勸下,漸漸看開,與早苗的母親結婚,但仍持續不間斷地去探病,奈津子說:
「父親是非常了不起的人。換句話說,父親和我生母至今仍然是一對未婚情侶。我生母不知道歲月的流逝和環境的變化,只一心一意盼望快痊癒,以便和未婚夫結婚。」
啊,多令人沉痛而無奈的遭遇。至今三木仍時常赴尾岱沼探訪病中的奈津子生母,扮演情人角色,給她安慰和盼望。早苗的母親後來當然也發現了這一切事,因此常借酒澆愁,卻又說三木是好人,好得過分的好人。
早苗想像父親多年來所扮演的角色,胸口就熾熱疼痛。誰能責怪在書房暗中流淚的三木?不知道自己永無痊癒的一天,卻充滿盼望的奈津子生母當然也是無辜堪憐的人。而丈夫在另一個天地扮演別人的未婚夫,因而傷心悲嘆,借酒澆愁的早苗母親,又怎能責怪?總之,每一個都是好人,好得引人流淚的人。
原來奈津子是早苗的同父異母姊姊,早苗誤會了她。如今謎底全部揭曉,撥雲見月,一場誤會煙消霧散。早苗一直以為醜惡黑暗的人間事與物,原來是如此的溫馨美好。十九歲的早苗一下子覺得自己長大成熟,對生命產生了一番新的領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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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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