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福報文學獎散文組佳作》密語(上) 
 
  2008/4/22 | 作者：王文美／文　　梁銘毅／圖 
 
 
   父親入院，是面對死亡，而她入院，則是為了迎接新生。她的子宮是一座海洋，蜷曲著一個小小生命，等待出航的時刻，無怪乎她總是覺得暈船，想吐。

時間原來是具象的，她看見，光陰的軌跡一步步挪移著，那漫晃晃的光影滑過門檻，跨越窗格，攀上牆面時針分針交纏的區塊。一點一滴地，天，就這樣亮了。她覺得暈眩。

置身這座床上，彷彿駕著一方竹筏，悠悠盪盪，獨自航行在茫茫海面上，一段不知終點何在的航行。

起身，端坐床上，想起童年許多不眠的夜，她總睜著一雙眼睛，聽時間滴滴答答，緩緩走過。直到一夜過去，人們帶著笑意甦醒，似在夢中獲得神啟，唯獨她被遺棄在夢境的荒涯，以致錯過了什麼關鍵密語，她惶惶不解，踩著踉蹌腳步跼蹐獨行，人，就這樣子長大了。

彷彿，有種無可言喻的莫名躁動，自內而來，正悄然潛行，與倒數的時光同謀，一點點地，改變著自己。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行經街頭的玻璃窗前，她總對著不意瞥見的倒影發楞，覺得陌生－－怎麼？自己竟已長成這番蒼老樣貌了嗎？彷彿電影「飛進未來」（Big）中的湯姆漢克，因為神奇不可言說的魔法，一朝醒來，竟從青澀不解世事的十歲小男孩，暴長為三十歲的龐然軀體。斷裂的青春無處彌痕，面對周遭一對對灼灼目光，困在成人軀體的小男孩心驚膽戰，操演著合乎世人期盼的成熟舉止，內心卻從未停止尖叫過。

也許成長便是如此驚悚的一件事，直至今日，每個成人的內心深處，其實都藏匿著一個小小孩的靈魂，沉睡的時候居多，醒來時便好奇地四處張望，探看這複雜的世界，有時興奮得說不出話，有時任性地發著脾氣，偶爾驚懼得頻頻吶喊求救著。

漆黑的夜裡，聽著隔壁病床的哀嚎，總令她愴然。她必須努力壓抑，才能制止住心底那從未長大的小小孩放聲尖叫的衝動。她不自主想起父親，當年入院時，他如何度過那些漫漫黑夜？

父親入院，是面對死亡，而她入院，則是為了迎接新生。她的子宮是一座海洋，蜷曲著一個小小生命，等待出航的時刻，無怪乎她總是覺得暈船，想吐。而陣陣胎動，宛如潮汐，那神奇的韻律，一聲聲撩撥著，預言一場驚天動地的巨變即將發生。

她變得多愁善感，歇斯底里，面對滿溢胸懷充實飽滿的喜悅與虛空，倉皇不知所措，她還沒有真正愛過，成為母親的女人都這樣對她說，直到腹中生命的出現，那內在的能量源源不絕而來，將愛的層次與深度延展得淋漓盡致，更趨於完整。

一段美好時代的終結，她嘆息，意識到身處於轉折的臨界點上，向前跨越，是荊棘蔓生的迢迢苦路，彷彿被逐出樂園的夏娃，失落羽衣的天女，面對著新生命全然信賴的交託，她喪失了任性撒賴的權利與甩頭離去的灑脫，自此身不由己，細細碎碎的育養枝節鋪天蓋地而至，她勢必得卑身屈膝頷首領受，且心甘情願，享受犧牲，如同亙古以來每個成為母親的女人。

而神對女人的祖先夏娃說：「我必多多加增妳懷胎的苦楚，妳生產兒女必多受苦楚。」

苦楚豈僅止於懷胎的不適與生產的撕裂？這一切愛憎嗔痴才剛揭幕，且漫無止盡。從今而後，她將如世間所有痴情父母般，一顆心懸浮半空中，戒慎恐懼，惴惴不安，將骨肉捧在手掌心百般呵護，殷殷付出所有。這是條不歸路，不容後悔，亦無拋棄的自由。即使含苦茹辛將子女撫育成年後，心仍不得安歇，更椎心刺骨的割離緊接著降臨。她必須眼睜睜看子女的心逐漸遠颺，飛翔，然後，她將張羅成全著他們的分枝成家，這割離豈不等同於叛變？而她，將自己輸得一敗塗地之餘，還傻傻地歡喜著。

也許有一天，腹中生命成長後，將如神話中狂放妄為的哪吒，闖下滔天大禍，面對父親的問罪，慨然自剖其腹，刳腸剔骨，散盡三魂七魄，以為就能與父母恩斷義絕，再無相干。

更令人不寒而慄的，也許她將面臨愛的乾涸，如社會新聞中失控的父母般，因為生活的侵蝕，讓情感扭曲了樣貌，漠視、凌虐、將孩子如私有財產般掌控一切，或以愛之名，假愛而行，輕忽言語犀利的力量，遺忘自己也曾只是個孩子。

那些在街道上昂首闊步的為人父母者，是否掌握了什麼不為人知的關鍵密碼？他們的自信由何而生？他們如何確定自己足以勝任這項艱鉅的工作？當孩子以清澈眼神逼視質問著：「當初為何把我生下來？」時，他們準備好答案了嗎？

她曾想逃避，也許她尚未準備好，也許整個世界都不曾準備妥當，瞧瞧遠方戰火的威脅、街角窺伺潛伏的危機、烏煙瘴氣的污染環境、人心的疏離與利欲腐化的陷阱，成人尚且得小心隄防，更何況一個新生命，這裡兒童不宜，她早該掛出警告標語。

但小小孩卻已經準備好了，在不知不覺間，它竟已整裝出發，奮力泅泳，航向未知的人間，千億個同伴在旅程中紛紛殞落敗亡，成就了它的搶灘登陸，一個特別又尋常的奇蹟。即使母體孱弱貧瘠，它仍竭力著成長，如同岩石縫中的掙扎著生長呼吸的小花一樣，努力汲取養分，不偏食也不吵鬧，乖巧地循序漸進，自一個丁點大的胚胎逐步成長，潛心等待著。

大自然運轉如斯，生生不息，自始至終。面對這一再展現的神蹟，任她再怯懦，再畏懼，亦只能俯首膜拜，匍匐領受。

她想起一部老電影，將經典童話《小飛俠》改寫結局，讓劇情有了後續發展。擁有飛翔本領的彼得潘，是個永遠長不大的孩子，本恣意縱橫人世，卻因為愛上了一個小女孩，決定不再抵抗時間，放任自己成長，心甘情願如凡人般結婚生子，庸庸碌碌地長大、變老，成為街頭隨處可見的中年男子。

直到有一天，宿敵虎克船長擄走他的兒女，他被迫回到昔日的夢幻島（neverland）上，與之一決死戰。但彼得潘早已遺忘過去的輝煌，連最基本的飛翔技能都忘得一乾二淨。「只要想著最美好、最快樂的事，就會自然而然飛起來了！」小仙女教他。

美好的事有很多，中年彼得潘閉上眼想像著，升職的快感？愛情的歡愉？他細細思索著，將所有美好快樂的事情都想遍了，身軀仍然像石塊一樣沉重。那享盡榮寵的輕狂少年彼得潘，究竟那兒去了呢？他比昔日同伴更加疑惑。最後，他漸漸回溯起過去，他想起初初邂逅愛情的悸動，想起每天晚上隻身望著同伴回家的寂寞，想起街上每扇窗戶裡映照的溫暖光芒，曾令自己如何地失落。「彼得潘的樂事數也數不清，那是別的孩子永遠得不到的。但是，只有這一種快樂，他隔窗看到的那種快樂，卻被關在外面，永遠也得不到。」（語出童話彼得潘），那無憂無慮的飛翔固然自在逍遙，卻輕盈得毫無重量，他是如此地感到厭倦。

然後，他想起初為人父的自己，望見孩子自母體抽離而出的那一刻；聞著奶香，緊緊擁著兒女肥短四肢的柔軟觸感，想起每天早晨醒來，那滿溢胸懷近乎心碎的狂喜，以及守望生命成長的感動。

他是一雙兒女的父親！中年彼得潘終於快樂得騰空飛了起來。

（待續）

《得獎感言》

很高興得獎，謝謝主辦單位及評審的辛勞！這是篇模擬之作，獻給全天下的母親，以及即將成為母親的女性朋友們！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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