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福報文學獎散文組佳作》密語(下) 
 
  2008/4/23 | 作者：王文美
 
 
  那是她最愛的故事，似是隱喻著每個父母都是跌落凡塵的精靈，因為愛的重量，才成為汲汲營營柴米油鹽的俗人。影片上映時，青少年的她正與父親冷戰著，因為芝麻蒜皮的小事，她外出前不理會父親溫柔的叮嚀，惡狠狠摔上門，隨即與朋友嘻笑著趕來電影院，然後當銀幕上中年彼得潘因為想起自己是一名父親，而快樂得飛翔時，在漆黑的空間裡，在眾人的笑聲中，她靜靜流下淚來。

如今她將成為母親，而當年的父親早離開人世。她想像著，許多年以前，當世界初開天光，父親自護士手中將她接過來的剎那，見猴子似的她緊握小小的拳頭哇哇大哭時，是否也曾狂喜得幾乎飛了起來，因那託付在手中沉甸甸的重量，與溫熱的體溫，而悲喜交集，不能自已。

回溯童年，在歡樂無憂的笑靨背後，許多驚疑、畏懼、挫敗等負面情緒，曾或深或淺劃過心頭，留下冷冽的痕跡，她曾以為早已雲淡風清，卻在成長後，幾次莫名所以的慌亂時分，猛然醒覺，原來過去粗礪的刮痕一直都在，不曾遠離。那些被寂寞侵蝕的缺口，被過份關注擠壓變形的扭曲，以及因想像衍生錯置的裂痕，都是意識底層深埋壓抑的暗影，也許直到時光流轉，生命重組分裂，才能在撫育孩子的同時，喚醒心中沉睡的童年，以孩子驚喜的眼光，重新溫習單純的喜悅，看清楚過去不曾理解的痛楚。從而釋然，學習放下。

她的笑容酷似父親，親友們都這樣說，於是，她總在鏡子前努力堆起笑容，當她望著相片中粲笑的自己，望見那鼻子皺起，眼睛瞇得幾近不見，只露出大顆整齊門牙的熟悉面容，總覺得，和多年前離世的父親有著某種神奇的聯繫。

正如此刻，同樣躺在醫院一方小小的床上，想起當年父親的同時，她感受到自己與父親的連結。他們曾在生命的汪洋中並肩航行，一段美好的時光，然後父親靠岸了，永遠結束旅程。而她，仍繼續航行著，並倣效父親，要找一個伙伴同行。

她將與腹中的生命，建立什麼樣的聯繫？她熱切地期待著，自己性格中的執拗與軟弱、天真與世故、溫厚與尖銳，將以什麼樣的排列組合，呈現在基因中？那童騃的新生命，將以什麼樣的目光凝視這喧囂人間？

創世紀中，亞當與夏娃因偷嘗禁果而被逐出伊甸園，失去了永恆的生命，並被懲罰以生育之苦。然而，另一方面，落入凡塵的夏娃被賦予孕育生命的能力，讓人類世代繁衍。

這難道不是另一種形式的永生嗎？神學家驚喜地宣告著，這是上帝恩賜的禮物，亞當與夏娃的子嗣，以及無數後裔所孕育的下一代，生生世世的傳承，正是人類永生的象徵。

也許那是冥冥之中的解答，關於生命，關於永恆。

那就虔心接受，她想，如窗外滿樹黃葉，緩緩落土的同時，仍急切回身，守望種子迎風揚起的天空。如同潮起潮落，激昂轉沉寂，平靜後又興起的週而復始。

如生命靜默不語，逕自運轉的榮枯。（完）
 

來源：人間福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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