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8-05 18:57:27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瞳(下)

瞳(下)

「擔心家庭的問題吧。」

面對我自認為合理的解釋,她搖搖頭,喉間發出否定的聲音。

「若只是家庭的問題,我願意努力。重點在於男女對我來說並沒有分別,不是嗎?論結婚的本質,其實也就是找人陪伴,立下契約。既然如此,那不結婚也可以。只要有人願意陪伴在我身邊,讓我感受他的存在,不用再多結婚這個步驟。」她不給我問問題的時間,硬是將這些內容塞進我腦袋。美術課的畢卡索看多了,她的說明很廣很抽象,卻可以簡單整合成一句話。

寂寞的孩子只渴望找到可以陪伴她的人──她想宣示的就這麼單純。

感受到存在,是嗎?的確,沒有比這個更適合她的擇夥條件了。地球茫茫數十億人口中,她要的,無疑是一個絕對的標的。摸得到,聽得到。讓她知道自己尚未迷失,尚未被拋棄。她人生中的這座燈塔,將引導她完成未來的航行。

我不禁莞爾。她拐這麼多彎,只想暗示一個訊息?長久以來我都是這樣帶領著這個孩子完成她的八百公尺,不是嗎?那她要的,就是公開承認這層合作關係。

「現在說是有點晚了,總之我願意當妳的暫時搭檔。」

她仰起頭來,「我沒求妳喔。」趾高氣昂的架勢,活像童話中專門欺負女主角的後母。

我撫摸她的頭,像是在安撫小孩子的情緒。她用咕噥聲回應我的溫柔,我相信這不是厭惡的意思。「順便問一下,妳為什麼不讀特殊學校?」

她嘟起嘴回答:「我不想混在一群殘障裡面。」

某次段考結束的下午,我們躺在校方悉心呵護的草皮上放鬆身心,聽著四面八方傳來的鳥叫聲、擊球聲、社團活動吶喊聲。我用盡所有我想得到的形容詞,向她敘述我所看見的景象。只是有的時候,形容詞也會需要形容詞來形容,因為許多詞彙對她來說不具任何意義。

「所以,藍色是冷的?」

當我敘述天空的模樣時,使用大量的「藍色」。她沒有色彩概念,我不得不再對她詳細介紹藍色。我告訴她藍色是冷色系的色彩。

「應該說看到藍色會覺得冷。但藍色也有很多種,有穩重的深藍色跟優雅的淡藍色。」

「穩重的冷跟優雅的冷嗎?」她詢問,我點頭。久而久之,沉默變成我和她之間特別的暗號。「酷。」

太陽逐漸西下,遠方的藍天有半抹伸展開來的橘黃色。我在夕陽的餘暉中抬起手臂,不讓自己的眼睛照射那刺眼的陽光。身邊的她似乎也感覺到陽光正在虐待她那雙瞎眼。她換個姿勢,面對我,擺脫陽光的摧殘。

「天空外的宇宙有很多東西,對吧?」

「很多。知道的與不知道的,有上百萬兆個吧。」

她揮動她的手,盡情體驗空氣摩擦皮膚所帶來的真實。「我自己確認出來的天空,只有這種程度,還會發出轟跟嘩啦的聲音。我想我可以讓它多很多光點,也可以讓地球變成圓的。」

先前她堅持否認地球的橢圓,跟我大吵一架,甚至把我的午餐便當翻過來。不過我能體諒她的心情。在喪失視覺的情況下,很難去否定剩下的感覺。否定這次,即是否定了所有,生存的依據很可能也隨之消逝。她害怕回到什麼也無法確定的次元。

「真不可思議。即使我無法確認它們的存在,但它們就在那裡。」

我轉過頭去,心裡無限感嘆。她好堅強。她知道自己有所缺少,卻坦然接受我灌輸她的人事物。當這個世界上的人還在爭論神的存在時,這邊的孩子已延伸了自己的小宇宙。

「若我能看見,我最想看的是天空。第二個是媽媽的臉。還有妳的臉。」

她愉悅地翻過身,再次接受太陽光的洗禮。

有一瞬間,我無法辨別,她身上的金黃色光芒究竟來自於太陽還是她本身。

無心的願望即將成真,最驚訝的莫過於她自己,再來才是我。

她特地選在我們兩個人獨處的時候對我通報這件事。

多虧醫療技術發達,她得到了恢復視力的機會。只要砸下大筆金錢,某間醫院就會讓她看見光明。有點小風險,但值得一試。她背負大家要她恢復視力的希望,包括我。

「不過妳要陪我。」她命令道,並用制服袖子拭去臉上的淚水。

「妳曾問過我,我的腦子裡有些什麼。我今天要告訴妳。」

此時距離拆繃帶只剩不到一個月,她邀請我與她對談。

房裡儀器嗶嗶作響,空氣中充斥著濃濃的藥水味,十分鬱悶。在這種環境中生活半年,她變得相當安靜。我也沒說話。今天我只負責承受她想丟給我的情緒。她認為我能,所以我出現在這裡。

「我的世界裡有很多東西。有天空,有太陽,有白雲。就跟妳一樣,我用我的感官去感受它們的存在,它們以有別於現實的形式呈現於我的世界中。我是這麼認為的。」

她伸出手來,在空中來回揮動著。

「這是我的天空。」

她又將手放到床上一處被太陽曬暖的地方。

「這是我的太陽。」

最後,她將手伸出來,讓我握住。

「這是我的妳。」她捏了我的手一下,「就這樣子。」

拆繃帶的那天中午,我整身凌亂制服出現在醫院大廳,喘著氣,在心裡祈禱她別做出什麼笨事。我耳邊回響著她母親的話語。

「她拒絕拆繃帶。」她母親在電話中向我道,哭音濃厚,「她嚷著不想見任何人,我想妳應該有辦法。」我向她母親保證,無論她在搞什麼把戲,耍什麼脾氣,我見她是見定了。即使要我從窗戶爬進去也無所謂。

慶幸門沒鎖。病房內,她正在跟醫療人員搏鬥,繃帶還在她臉上。醫療人員發現我走進來,立即將接力棒丟給我,讓我去處理。他們搖著頭退出病房,我則爬到病床上,在她身旁握住她的手,企圖緩和她的情緒。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我始料未及。

她將我推開。

「不……妳別來,妳出去。我最不想看見的就是妳。」她用棉被蓋住自己,把我隔離在外面。

我心中燃起怒火,大聲說道:「妳當我是朋友還是垃圾!討厭我就說啊,幹嘛這樣!」

或許是為自己的過度反應感到後悔,她探出頭來。「我當妳是朋友,所以不想看見妳。」淚水自繃帶隙縫細細流出。我注意到,繃帶是拆過之後才又讓她胡亂纏回去。

她不懂偽裝,悲傷源於貨真價實的痛。

「我以為能看到的東西,我看不見。我看見的全然不屬於我。我的世界崩潰了,妳能理解嗎?從前我伸出手來,走好幾步才摸得到牆壁,我總以為世界好大,結果一眼就讓我看到了底。從前我摸過的鼻子嘴巴,拼湊起來居然如此噁心。我……」她停下來,調整呼吸,因為她的鼻子裡充滿淚水。

「我情願永遠當個瞎子。這樣子,妳還能在我心中活得更長久。」

即使我現在為這句話撕碎我自己,坑依舊是永遠也無法填平的。

我們扼殺了一個純潔的靈魂,我知道。

痛哭,懺悔,改變不了什麼。我只能擁抱她,讓她感受我的存在。

「幸好沒看天空。」她喃喃道。

她伸出手來,天空無窮無盡。 (下)

【2008/08/05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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