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8-05 18:58:14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瞳(上)

【藝文賞析】瞳(上)
 
【聯合報╱◎黃奕慈(高雄女中二年級)】 2008.08.04 04:05 am
 
 
天空,晴時多雲偶陰,變幻莫測,有好幾種面貌。但在我們的印象中,總只記得天空是蔚藍色,其間有朵朵白雲點綴,這樣而已。人們畫在紙上的天空,多少張是由藍色與白色拼湊成的?打從有記憶的那刻開始,藍色的天空便深深烙印在你我心中。

我不曾懷疑我所看見的天空。雖然幼年的時候,曾跟其他小朋友一起探討過雲朵形成的奧祕以及天空之所以湛藍的原因,然而那都建立在某種條件之上,也就是我沒質疑過它們的存在本身。更明確些,是我太相信我的眼睛。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天空並非藍色的。事實上,它不局限於藍色,它是任何色彩,任何形體,任何物質。天空可以是任何東西。

依偎在我懷裡的她,曾夢想要看見天空。

經過五次轉學,最後來到我們這所平凡的女校。她,我的好朋友,是一位視障人士。

根據她的說法,她在娘胎裡打滾的時候,不幸得到一種罕見的基因遺傳疾病,導致視網膜等視覺系統病變,尚未呱呱墜地便已失去最珍貴的視覺。神奇的是眼珠倒還相當完整,只是無法凝視正確方向。雖然也有視覺系統發生問題後仍能隱隱約約看到東西的例子,但她沒那麼幸運。

十七年過去,她仍保有嬰兒的純白,不受世俗所沾染。

「有趣。」我打開便當盒,檢視裡面的菜色。而她坐在我對面,吃著鹹麵包。「那妳的腦子裡是不是一片黑呢?」

「每個人都這樣說。雖然我不知道什麼是黑,但可以肯定不是你們所想像的那樣。」

那還能怎樣?閉上眼睛,隔絕一切亮光之後,所剩下的當然只有黑暗。我是這麼認為的。

話說完,麵包也吃完了。她摸摸抽屜,居然又摸出一條鹹麵包。食慾好是一回事。她的午餐,其營養價值有必要商討。

「妳只吃麵包,沒問題嗎?」

「我在學校才吃麵包。麵包比較容易掌握,便當就不一定了。因為我搞不清楚盒子裡到底哪裡還有飯粒,而且也不能隨便用手去摸啊。」

我恍然大悟地點點頭,卻又猛然想起她看不見我的動作,便開口說:「原來如此。」

她露出微笑。

不知何謂表情的她,也不懂偽裝。她的笑容比誰都要來得更誠懇更燦爛,是最純潔的笑容。每當她微笑,我總忘記自己面對的是盲人,無意識地同樣以笑容來回應她。

真的,她不像盲人,一點兒也不。

除了沒辦法吃便當以外,她絕大部分的日常行動同其他人無異。上樓梯時,只要我引導第一階,她便能順著節奏走上去。到目前為止她僅跌倒過一次,原因是她踩到缺德學生丟的寶特瓶。至於上體育課,還能跑八百公尺。

她的這些膽量及活力,與文靜外表形成強烈對比。真要形容那感覺,就是穿著和服的日本女人在摔角場上嘶吼戰鬥。

我曾問她為什麼要選擇與性格不符、有氣質的打扮,她卻哈哈大笑,良久才回答我:「我自己哪有辦法裝扮啊?」

我愣了愣,一時之間無法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後來我才明白,外表根本不是她需要去關注的問題。她的觀點中沒有這項要素。不像現在的年輕人,花很多時間在面貌以及裝扮上,為凸顯自己的風格,告訴社會自己是什麼人。她沒辦法也毋須這麼做。盲是她的特點,活力是她的風格,純真是她的本質。純真的人只要自由做自己就好。

但這裡始終是女校。女孩子們,最是敏感了。

「妳不怕自己在別人眼中會顯得很奇怪嗎?」美術課的時候,老師用投影機講解畢卡索的抽象畫。我完全看不懂,也沒興趣。於是趁著室內昏暗偷偷跟她聊天。

「原本會。」她坦承。「不過啊,直到現在妳什麼也沒說,那就沒事啦。」

我很是訝異。「幹嘛這樣啊?」

「怎麼?難不成妳告訴我是廁所的地方其實是圖書館嗎?」

無法由外觀去區分善惡,僅憑著言語,她就對我產生如此信任,真誠之至。無形,確實存在,一股名為信任的暖流在我和她之間擴散開來,很柔很舒服。

我輕輕握住她的手,靠近她耳邊,對她說:「廁所的位置我沒騙妳,但有一件事我瞞了妳。」我盡量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嚴肅。

她沒答話,只是微笑著,靜靜聆聽。

「其實我是妳的親生母親。」

「最好是啦。」她呵呵笑起來。

說到母親,她的母親又如何?是幸福還是不幸的人呢?擁有一位活潑聰穎的可愛女兒,卻雙眼全盲,可謂憂喜參半。她平常都怎麼與自己的女兒相處?在我的印象中,母女間的互動應該是一起上街買東西、學習做菜、談論心理及生理上的問題等等。然後在母親節那天,女兒為自己深愛的母親送上大禮,體恤母親的辛勞。

「母親節我自有妙計,不需要用眼睛的妙計。」

她拿起班長剛發下來的本校特製母親節小卡片,對摺,對摺,再對摺。轉眼間,卡片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翅膀上印有「母親」和「快樂」的紙鳥。我拍手,為她不用看紙便能摺紙的身手佩服得五體投地。

「摸出來的啦。」她小心翼翼地將紙鳥收進抽屜,「從我三歲的時候開始,我媽就常常抓著我的手教我摺紙。步驟摸熟就行了。」

「酷。」我由衷地讚道。

她很高興,乘著興致說要幫我摺恐龍,我欣然接受。

「妳們不會聊比較女性或大人的話題嗎?」

「如果妳是說生小孩這種問題的話,我媽努力向我解釋過,然而我還是不太明白。別說過程,光是男女生之間性器官的相異我就搞不懂了。像是……」

「別說了。我知道妳想表達的意思。」在她未踏出界線前,我阻止她。

原因不經解釋也能理解,但她還是忿忿不平地碎碎念著:「真的很討厭耶。想要讓我知道又不准我摸。不摸我哪知道觸感如何。到現在我只知道女生胸部會突起而已。」

「妳通常怎麼分辨性別?」

「我都懶得去分。可是真要分的話,我會先聽聲音,再聞味道。女生不管聲音還是味道都比男生好多了。」大概是想起男生的汗臭味,她不自覺地皺起眉頭。

我完全同意她的說法。姑且不論心機,女孩子在外部總是比男生要體面得多。這是我選擇就讀女校的主因。其他來到這所學校的學生多少也抱持著類似的理由。

「這是妳選擇女校的原因嗎?」

「一部分是。另外也有許多其他方面的考量,像是男生可能會對我不軌之類的。這種事情,就連眼睛沒瞎的人也有可能碰到,更何況是我。反正不管女生男生,在我這裡都是差不多的生物,這樣也沒關係。」她又露出招牌笑容。

真要談性別平等,恐怕只有她最具資格。摒除所有偏見,只挑根本的地方去辨析,男女同為人類這種生物的真諦,她了解得比任何人更深入。

一個詭異而奇妙的念頭在此刻閃過我的腦袋,眨眼間的思考,我毫不考慮便脫口而出:「所以妳也不會特別需要男生囉?」

「嗯?哪方面?」她疑惑地問。

我才發現自己說了很奇怪的話。客觀來講,說不定還滿可恥的。

「呃……不,沒有。嗯……其實我是想問妳會不會想結婚。」

稍嫌沉重的未來式問題。

她思考片刻,才回答:「不會。」            (上)

【2008/08/04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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