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0-28 19:43:01 落葉之楓

【藝文賞析】《聯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獎》那怎樣與無所謂(下)

《聯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獎》那怎樣與無所謂(下)
圖/顏寧儀

 

 

 

 

 

 

 

 

 

 

 

 

 

 

 

 

 

 

 

 

 

 

 

 

 

 

 

 

 

如果說錢不重要,那麼那個自稱是我「媽媽」的女人為何離家跟一頭肥豬一起走;那個自稱是我「爸爸」的男人為何老是對我揮拳頭;如果……如果不是因為「那怎樣」腹痛如絞,我送她就醫,那麼我永遠也不會知道「那怎樣」是因為墮胎次數太多、子宮沾黏,不得不拿掉子宮。如果我相信她說的每一句話,那就表示她死定了,我要親自斃了她!

「那怎樣」欣然接受。

她說,最好在大雨之夜。

嚴格說來「那怎樣」已經死過一次了。那一次要不是銀行催繳欠款的電話忽然響起,我一定會失手掐死她;一秒鐘、兩秒鐘、三秒鐘,我努力在「那怎樣」下體衝刺,雙手在她脖子使力,腦海裡浮現的都是媽媽的臉孔,不知媽媽在竹林裡是何表情?快樂?痛苦?身不由己?欲仙欲死?媽媽為何裸身奔跑?爸爸為何緊追在後?是媽媽嫌棄爸爸不務正業?或者阿嬤嫌棄媽媽嗜錢如命?「那怎樣」盡情在我耳邊呻吟,那一波波呻吟是何意義?人盡可夫?真情流露?貪得無饜?靈肉合一?「那怎樣」任憑我在她身上揉、捏、捶、打,近乎歇斯底里的喊著饒了我吧!求求你饒了我吧!少年家!我錯了!我錯了!你打我吧!你打死我吧!「那怎樣」喊得愈大聲,脖子被我掐得愈緊,所幸,後來一通假冒銀行催款的詐騙電話救了她。

全世界我只愛「那怎樣」一人;而「那怎樣」卻愛全世界的人。

據她說,下大雨那個夜晚,她揮別痛哭流涕的丈夫以及嗷嗷待哺的小孩,搭上一部早已等在巷口的計程車,就義無反顧追尋自己多采多姿的人生去了。她說,人要忠於自己,幹嘛為別人而活啊!

是啊,忠於自己,那就應該聽聽我怎麼說啊!從小我就愛洋娃娃,我愛蒐集各式各樣不同的洋娃娃,可是「那怎樣」卻非常不屑,老是問我究竟是愛她或是愛洋娃娃。其實我都愛啊!我既愛「那怎樣」的身體,也愛洋娃娃的大眼睛;我看著「那怎樣」的乳頭,想起洋娃娃一眨一眨的大眼睛,轉眼間,我就射了。

可是「那怎樣」這個萎女卻一直強調她愛的是「無敵鐵金剛」,崇拜的是「科學小飛俠」,她之所以活得那麼久就是因為她是「小甜甜」,但是……

「你敢不敢和我一起死?」有一天「那怎樣」忽然這樣問我。我說我無所謂啦。接著「那怎樣」便問我什麼方式最容易死,而且淒美。我說一槍斃命,可是「那怎樣」說太恐怖了,如果是燒炭自殺至少還美美的,可是我覺得那樣太遜了,難道我們之間不應該有不一樣的死法?「那怎樣」很感動,她說她這輩子終於愛對人了。她說她願意用服毒的方式。我搖搖頭。最後我們雙方各退一步,由她先服下安眠藥,我再在她腦袋開一槍!

可是問題又來了。什麼時候死呢?「那怎樣」說,當然是下大雨的夜晚囉!她說這樣不但淒美,而且雨聲還可掩護槍聲,即使把自己腦袋打成蜂窩也沒人理你。

人生就是這樣,有時真是身不由己。我問她要留下遺書嗎,她說死了就死了,幹嘛還讓活著的人傷腦筋呀。想不到宣稱一輩子都在愛人的「那怎樣」竟然不想對任何人說任何話,包括我嗎?我捫心自問,如果我要留遺書的話,我要留給誰?自從那個要我叫她「媽媽」的人帶著棒球衣、棒球帽和那頭肥豬到學校被我吐了一身口水之後,我就變成孤兒了。

我想起「那怎樣」曾經對我說過的「馬可流浪記」,我於是問她,馬可後來找到媽媽了嗎?「那怎樣」一聽,眼眶就紅了。

為了掩飾悲傷,她故作輕鬆:「活該你被當成牛痛打!嘻嘻,還好我沒爸爸。」

「那怎樣」問我,她死了以後我還要活多久?我回答她三分鐘,因為槍聲停止以後我必須再活三分鐘,我要寫一封遺書,我要寫給我最愛的人,我要對「那怎樣」說:妳該死!

我覺得「那怎樣」活得夠久了。雖然她說她試過好幾種死法,但都沒有一樣滿意,我覺得那是因為她的意志不夠堅決,就像她老認為每個男人都不夠完美。所以她要親自打造她心目中的男人,她說,我是她一手栽培出來的。我知道她指的是床上功夫。認識她之前我從無性經驗,「那怎樣」說我潛力甚大,對她更是挑戰。起先我老是一下就虛脫了,「那怎樣」總是拍拍我的屁股說來日方長,慢慢來。她說我像初生的嬰兒,因為貪吃,所以容易吐奶,當她把兩顆乾癟的乳房塞進我嘴裡時,眼神就像聖母一樣散發慈祥的光輝,我經常不知不覺就睡著了。有一次我突然醒來,天啊!我竟然發現「那怎樣」在掉眼淚,大概她的頭殼壞掉吧,她接著又莫名其妙問我,我會恨她嗎?我會想她嗎?我會離開她嗎?我為什麼不離開她?我這個傻瓜最好最好趕快趕快離開她!

哼!「那怎樣」根本是口是心非。從她的眼神我知道,對於將一個小男生由菜鳥訓練成老鳥,她心裡可是充滿成就感哩。「那怎樣」最愛在我們性愛過後的衛生紙上聞一聞、嗅一嗅,據她說,那裡面洋溢著嬰兒般純潔無邪的味道。她說,那不是「性」,所以她願意讓我予取予求。如果我睡不著覺,她就會用「性」來哄我,只是我若是沒吻她,她就會喃喃自語,為何沒人肯親我?為何沒人肯親我……

唉!每次和她做完性愛遊戲,我就會不由自主的一而再、再而三清洗自己的下體,偏又老是覺得洗不乾淨,反反覆覆搓洗之後性慾又如潮水般湧來,我迷戀「那怎樣」的身體,迷戀她的臀部,迷戀她的乳房。可是我就是說不出為什麼不喜歡親吻她。每次「那怎樣」見我清洗下體,就對我說:「除非我死了,否則你是永遠洗不乾淨的!」我也是這麼認為,記得那個叫「媽媽」的女人,被我吐了一身口水之後說:你這個孩子真髒!

如果「那怎樣」死了,我不死呢?「那怎樣」說如果我不死的話,那麼她就死得沒有意義了,因為她一生尋尋覓覓的就是能陪她一起死的人,如今好不容易找到,我怎麼可以臨陣脫逃呢?

如果我貪生怕死的話,我就不會帶著槍,搭上開往火車站的捷運列車了。我希望沿途不要出任何一點意外,這就是為什麼如果有人想要逮捕我,我會不惜火拚的原因。雨早就停了,不過我並不擔心,因為氣象報告說這幾天會有連續性豪大雨,「那怎樣」信心滿滿。我在火車站觀察一會,確定沒人跟蹤後就快步走出去。「那怎樣」之所以選擇臨近火車站的旅館,那是因為她說她的人生從這裡開始,也從這裡結束。當初火車把她載來台北追求新生活,一下車她就迷失了,直到現在她還是搞不清楚火車站出口、入口?所以她從來沒想要回家。

我呢?我有沒有家啊?是不是有個斜斜的屋頂、有一盞小小的燈就是家啊?我只知道有路,不知道有家啊!當初下了火車我就直奔警察學校,我想,我終於可以光明正大欺負人了;當了警察我就可以公然揹著槍橫行街頭,不像那些鼠輩帶把小刀還要躲躲藏藏。小時候老是被欺負,到處都是仇家,連加入幫派的念頭都沒有,就怕在幫派中又遇到仇人!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後來加入警察這個全國最大幫派,偏偏又遇到仇人,給了王八蛋所長公報私仇機會。

小心!有人埋伏。前面巷口兩個遜腳鬼鬼崇崇,大白天走路還載安全帽,腰間一看就知道藏著傢伙,我要先下手為強了。

果真!他們朝我衝過來了,我迅速拔槍,他們也拔槍,只見他們閃電一般迅速閃進一家銀樓,舉起槍喝令老闆不准動,接著開始搜括玻璃櫃裡的金銀珠寶,我衝了進去,砰砰兩聲,兩個遜腳就倒下了。人群向我蜂擁過來,將我團團圍住,有人鼓掌叫好。不多久電視台的轉播車也來了,鎂光燈對著我,麥克風遞到我面前,一位記者情緒很high的問我:你會受嘉獎、記功,或破格擢升嗎?另一位接著說:能不能告訴全國觀眾朋友們,你為什麼來當警察?你為什麼當警察?好煩!我激動的說:「因為有些人該死!有些人該死!」

這時手機響了。是「那怎樣」!

「你怎麼還不來啊?」她語氣急躁:「你是不是不想死了!」

我說給我一些時間,我出了一點狀況,可是「那怎樣」似乎不想聽我解釋。她說:「如果你不想死的話,早說嘛!」

「我無所謂!」我生氣的回答她:「反正這雨還會下很久……」 (下)

【2008/10/28 聯合報】@ http://ud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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