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即將離站的…… (下) 
 
  2009/7/7 | 作者：馮國瑄
 
  他得知死期的前三個月，他唯一的男孫我剛考上大學，雖不是公立，也不是他期望的法律系。他挽著我的手說：「怎麼會讀中文，讀那個沒路用啦！」我半撒嬌說：「我自己選的，我很想讀哪！」阿公笑笑說：「好啦，喜歡就好……」。阿姨說，阿公逢人就炫耀：「阮孫考中大學，在台北讀書！」直嚷著要上來看我。阿公還問我：「你會坐火車了嗎？要注意看喔，現在火車站有火車、捷運、高鐵，很複雜哪！你會看嗎？」我答都會。阿公歡喜誇獎我長大了，要我帶他坐一回高鐵還有捷運。

我曾在電話裡滔滔說著行程規畫，我們先坐太魯閣號上台北，轉捷運到士林看我的大學，最後搭高鐵下西螺作客。阿公說好。還說台北車站現在下面挖了很大的地下街，什麼都買得到；以前買便當的小亭子已經拆了，現在火車站到處都是便利商店，還有麥當勞；我已經不愛吃麥當勞了，卻好希望可以讓阿公帶我上一回麥當勞。以前，當我跟阿公說想吃什麼的時候，他總是慷慨地說：「要吃什麼，阿公請客！」

我又再次通過大廳，猛然想起以前大廳的邊側有展覽，各式奇石字畫，現在是一家陰陰暗暗，賣西藏天珠的專櫃。我心裡的火車站怎麼變得這麼晦澀陰暗？空氣不流通，充滿香菸與食物的味道，加上網路訂票的興起，根本沒有人會現場排隊購票，空無一人，拖動行李箱喀啦喀啦響徹大廳。

我乘著笨重老邁的手扶梯下月台，根本不敢摸手扶梯的皮帶，上面烏黑不知黏著什麼髒東西。地下一樓更是一副破敗的景象，四處躺著遊民，廁所傳出來冷酸尿味，煙味、體味、攤黏在地板的奶茶，以前乾淨總會看到清潔阿姨拖地的台北車站呢？行李箱一路拖過遊民懶睡的暗處、高鐵透亮鋪著地毯的售票口，最後進了月台。我根本不敢多做停留，小時候總是害怕在複雜的月台迷路，走錯月台就沒辦法回家！我已經是大人，這分恐懼仍深深要脅我，直到剪票員在薄票上扣一個圓洞，我才能安心。

「阿姨，我搭上車了，等一下可以到車站載我嗎？」阿姨另一頭哀愁的口吻要我慢慢來，她說阿公已經回來了，護士拔掉呼吸管，或許我是來不及送他過氣。「阿公現在很安詳，你慢慢來，不要讓他擔心。」我聽得出來阿姨在強忍著眼淚。

阿姨突然想起什麼，壓低聲音說：「我等一下把電話放到阿公的耳邊，你跟阿公說你已經回來了。」啊？為什麼要騙阿公？「阿公耳朵還聽得到，你說你到家了陪著他，他會很安慰，你說阿公跟佛祖去修行，你已經長大會好好認真照顧自己，叫阿公放心走，……懂不懂？你就這樣講。」阿姨說服了我。阿姨說阿公最放不下的就是我，當年媽媽過世，阿公也在媽媽的耳邊說：「作妳去吧，孩子我會顧。」阿公最驕傲的也是我，阿公紅光滿面的跟鄰居預告：「我要去台北看孫子！」

電話另一頭，阿姨幾乎是命令

：「不能哭，阿公最捨不得你哭，乖，勇敢給阿公看。」

「好，你可以說了。」

我正要開口，轟轟！對面月台的火車開動，呼嘯奔去。我忍不住哭了出來，喊了一聲「阿公，」以前從花蓮度完暑假要回西螺，我在台北車站想到還要好久好久才能看到阿公，淚水嘩啦嘩啦夾雜鼻涕落下，外公心疼看著我，摟著我，說：「莫哭，莫哭，阿公惜。」用手帕幫我抹掉滿臉涕水，外公要我乖乖讀書，要聽新媽媽的話，他說：「你新媽媽嘛是足疼你。」祖孫還約定暑假一開始就來西螺接我。「我會乖乖念書，」我總是這麼跟阿公說，只是電話另一頭的阿公，不會再應好。

火車開動了，和方才離站的火車是反方向行駛。

這一刻，小時的夢魘突然欺纏而至，上錯車，我看著阿公坐在對面那班列車，阿公也看到我，一臉驚訝；火車開動，看不到他了！距離愈來愈遙遠，然後車窗陷入一片黑暗，我看到眼眶含淚、一臉驚愕的我。（完）
 

來源：人間福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