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心俱疲的梯子（小散文五帖）

◎蘇紹連 圖◎歐笠嵬

悲候鳥

你來了，你從北方的國度飛來了。你以身體書寫天空，凝結的黑血為字，集字成句，句句都是對我靈魂呼喚的詩。

誰駭了你的身體，才漸漸變成瘦金體；從天空摔落於地，我拾起你留下的最後喘息，放回你的肋骨裡；我告訴你，大肚山的方向是在詩行的末端。但你沒時間前往了。

你的眼睛臨摹著預感，看到即將或未及發生的，彷彿洶湧而起的淚水，又平靜沉緩下來，退回身體裡，徘徊。在離開我的瞬間。

老樹昏鴉

這時，時間已昏暗，如色澤不再紅潤的心臟；而空間已緩慢、停滯，不再前進到你我能夠接觸的瞬息。怎麼不能，不能見面？

你就在靠近我，可以擁抱我的可能時，卻選擇飛離，彈入迷惑的雲霧裡；你無聲的文字，化為沛然的雨水，沖擊我的臉頰，我所有的枯寂肌膚，一吋吋蝕毀。

斷腸人在大肚山。

手套之死

你的雙手從我的身體裡抽離後，我空虛而疲累，癱瘓在陰影仍在爬升的階梯上。你的雙手，成為我眼前的雨刷器。

我是否已死亡？時光在移動，灰塵在旅行，我仍留原處。

車輪與世推移，與神鬼同遊。一路馳騁的你是否已知我已死亡？翻開夜的皮層，每家的燈火都已熄滅，獨留我，獨留我起身用最後一口氣，用食指和中指行走，在你的車子輪下。

梯子與箱子

這裡全是你存放的箱子，你說：「我的一生都在箱子裡。箱子只是個形式，箱子裡的，才是我的生命內容。」而我，我的時間都在搬運你的箱子。

我在你的箱子上做記號，哪一箱的歲數年月，比灰塵還厚幾吋，我都可以瞭若指掌。但是，我不曾打開箱子找你，你是怎樣的祕密存在，我都不敢揭揚。因為我怕，怕你受傷。

我是那把身心俱疲的梯子，生命中歷經了許多上上下下的變化，而成了所謂的梯子形式。為了愛你，我甘願以這種形式，在百年之後崩坍在你的箱子上。

詩的糾纏

詩的第一行和最後一行形成了一個關閉的圈圈，只因他和他交疊的腿互指向對方，暗示詩的隱喻是為了彌補情感的空白，所以他們在最晦澀的詩句裡交往。

「我們把情欲變成非情欲，然後不再設防骨頭和骨頭可能的邂逅，肌膚和肌膚可能的拼貼，或者，眼神和眼神可能的濕意。」

他們的對話在腳趾間游移，草叢裡交配的蟲們，失去了情欲，彷彿變成詩行裡無言的標點符號，缺乏歧義的可能性。那麼，他們的高潮，也只有靠隱藏的讀者去想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