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文賞析】聽字兩則
聽字兩則
◎黃麗群
聽 貓
後巷有人餵貓。花台乾乾淨淨,窄窄的,旁邊一只拘謹的不鏽鋼碗。
我從沒見過那人與那人餵的那些貓,但牠們會在一切深沉的時刻忽然開始痛切陳情,尤其那種濕涼粗糙、盆底碎石似的夜晚。
也沒有打鬥,也不像發情,就是吼。感覺牠們的身體是一條牙膏似的,精神從尾到頭經過咽喉被擠壓出來。有幾次我擔心是誰在虐待動物,在後陽台暗暗地站了好半天往下看,不是,都不是,牠們就只是埋在灌木叢子裡一動不動地叫。
很容易被牠們喊得坐立不安,分心,在屋子裡走來走去。夾著後巷三側都是人家,你完全可以意識到一層一層裡一只一只耳朵,醒著或夢著,都集合了在那裡受訓,倒也從來沒誰吭聲或從窗子裡拿東西往下扔。
就只是聽著。然後聽著聽著,某一秒牠們會瞬間收聲,毫不殘留,動物才有那種果斷。
接著就無一例外地,幾分鐘內,沙答沙答,沙答沙答沙答,下雨了。
聽 人
室友與我總是非常無聊地猜測他們感情究竟如何。室友說她每次去買水餃的時候他們都在吵架,我說我每次去買水餃的時候他們都很好啊。就一直沒達成結論。
事實是我們也聽不懂。他們開一間福州麵館,說不上來那店面乾淨或髒,物件固然一樣一樣各得其所,但桌面與佐料罐摸上去黏滯有灰;碗碟拿上來還好都是清爽的,但灶台附近的地面永遠水濕落了菜葉。
掌勺跑堂算帳的就是一男一女,兩人年紀廿五上下,彼此之間講很快的福州話,相貌異常清秀,異常冷淡,尤其是那妻子,她的神色往往不很愉快,招呼客人口吻簡斷(有時我甚至不大敢跟她要點白醋),可是五官精緻沒沾油煙,不算白皙的皮膚光亮滋潤,即使是兩手在圍裙上胡亂擦抹的樣子,都不難看。
但也難確定他們究竟是不是夫妻。我說或許是兄妹,室友甚不苟同。觀察過,他們除了點菜,徹底不跟客人搭喳,永遠只是兩人彼此絮絮,那氣氛跟態度明顯在講私家話,而客人們就各自據桌看電視,看報紙,發呆,吃。整間店裡都是有聲音的聾跟有語言的啞。
一日起早歇晚的,他們起碼營業10個小時。有個晚上我回家,將近午夜,整個街道都歇了,兩人卻才剛剛收灶,騎樓上都是沖洗鍋碗或地板的肥皂水;拉下三分之二的鐵門裡面在放好大聲的英文流行樂。
我悄悄往裡看,當然沒看見兩雙舞動的腳,一只一只鐵鍋置在地上,不見人影,只有蒼白的日光燈顏色透出來,很安靜,而音樂非常非常熱烈。●
自由時報-990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