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5-13 04:20:15徐毛

從冷僻中建立豐腴文化視野


去年底,討論今年富立藝術春季的邀請演出名單,與誠品書店嘉南區企劃同事幾經掙扎,最後選擇了「瘋狂劇場」王瑋廉的作品,可能很多人會問到,為什麼推薦這樣既小眾化又冷僻的肢體戲劇演出?簡單的說,瑋廉的作品之所以勝出的原因,正是因為它的小眾冷僻,但充滿著劇場表演者本身自我對話的獨特性。希望藉由這樣的作品,能繼續培養在地觀眾從肢體表演出發,看見不同的敘述邏輯,也看見更豐富的劇場文化。

如何欣賞冷僻?怎麼進入創作者看似封閉迴路的世界?這裡先強調,所謂「冷僻」的概念,比起一些有既定故事結構、完整敘事邏輯的作品而言,只是相對的說法。我常常鼓勵讀者觀賞不同類型,不同風格的表演藝術,也希望更多人去看跨界的演出,我不認為觀賞演出是專屬於具有表演藝術專業知識的觀眾,特別是在作品非常內化的條件裡,就是我所謂「創作者封閉迴路的世界」。

所以我強調「培養冷僻品味」的必要性。

欣賞一齣冷僻的作品,就如同欣賞一件藝術品。若把表演當藝術品看,自然就不會有「懂」、「不懂」的芥蒂存在了,觀眾不必理會敘事架構,或期待什麼聲光娛樂。它也許沒邏輯可言,任何跳躍式的剪接與斷裂性的表現都可能發生,所以觀看者若能放下主觀印象,放鬆心情用更超然、更跳脫的態度來切入表演者本身的自我對話,無形中也間接涵養了個人品味與視野。

在南部,觀賞表演藝術的機會並不多,也就少了這種概念,大家進入劇場時難免戴錯眼鏡,或因為有了錯誤的期待而感覺難以入味,我想這種謬誤,大概就像受到電影預告的誤導而把愛情電影當成動作片看一樣吧!

近年來,誠品書店嘉南區一直協助較冷門的藝術團體進行推廣,如「阿川行為群」的行為藝術展覽,或以台灣第一舞踏團為號召的「黃蝶南天舞踏團」,帶來充滿日台混血風格的《瞬間之王》;又或者「鐵支路邊」劇團與北藝大學生,改編了寺山修司的作品《狂人教育》……不論是創作者或書店立場,協力啟動這些節目的最大意義,重點並非只關注於吸引多少人前往觀賞,更希望提供這種多元品味的選擇給在地認識。

因為冷僻,所以更需被看見,我們特別邀請王瑋廉與書店進行訪談,希望藉由對話的原始風貌,找到培養品味的條件。丟掉高傲的姿態,建立冷僻的口味,府城才有機會經營更多元的文化視野。


對談者:陳德安
受訪者:王瑋廉
逐字稿:吳俞萱
潤稿、文字整理:毛毛

陳:透過雲門舞集的流浪者計畫,你隻身前往日本學習舞踏,可以談談一個人旅行的好處和壞處?

王:光一個人旅行就是件好事,全部的心神關注在自己。壞處是租房子要付比較多的錢,且不論到哪裡都沒有人跟我分攤費用。

陳:為什麼想學舞踏?

王:在學舞踏之前,我沒接觸過正式的舞踏訓練,可我對舞踏有極豐富的想像──他們到底用什麼方法讓身體變成那樣?我覺得舞踏是身體的運動,2004年我做《小陽台》那齣戲時,操作過我想像中的舞踏表演。1996年我大二時看到《表演視界》裡的大野一雄,穿著橘色和服,頭上插著枯樹枝,手放在胸前,塗黑了眼睛,他看到的似乎不只是他的手,好像也看到了另一個世界,這神態讓我想到了外婆,於是我在2002年做了《在外婆的死之前》這齣戲,讓大野一雄帶著我外婆從病床上起來跳舞。戲裡我扮成大野一雄,用我自己想像的方式運動肢體。我覺得大野一雄和我的外婆同時身處在兩個時空,讓我看到另一個世界。

在那時候,我曾熱切地想去日本看大野一雄,如果我真的看見他,可能會像馬歇馬叟見到卓別林一樣,跪下來親吻他的腳趾,在他面前手舞足蹈!

陳:這種講法很抽象也很有幻想空間,可否具體描述,怎麼用想像的運動方式表演或訓練演員?

王:當我操作《小陽台》時,整個上半場完全沒有語言,只有最後八分鐘有說話,其他時間都在進行我所謂的「虛物練習」。這練習就是在你腦中想像一個具體的物件,一開始先別急著與它有關係,慢慢地,透過各種想像的方式讓你的身體跟物件產生關聯。若身體本身是物體,就用「身體速寫」的方式練習,例如用身體動作描繪眼中的杯子,用意念穿透杯子,甚至想像、體驗杯中的水溫。在這樣的體驗,很重要的一環,就是學著「停止」,不要用慣性去動作,要用深刻的當下心境去連結,這就是我的表演方法或訓練方法。

陳:談談這次的新作《在路上》吧!

王:這齣戲連結了胡心怡的《在不斷暈眩與失衡的路上》和我的《在返往孤獨園的路上》。我們抓取對方的創作概念,用自己的方式詮釋,彼此互為表演者和導演,她用她的方式說我的故事,我用我的方式說她的故事。她對身體的運用和身體發展的可能性充滿好奇。心怡問我:「一個表演者的身體,有沒有可能描繪出物件、時間、空間或距離?」。她之前拍過記錄片,所以在戲裡運用大量電影分鏡概念分解我的肢體動作。我們都想透過表演者的身體講故事。

陳:你將編、導、演這三件工作集結於一身,如何去處理自己看不到的部份?

王:某程度上這樣的挑戰是種享受。我找了一個我信賴並了解我的人來幫忙看戲,從一個觀眾的角度來幫助我。

陳:我看過你去年演出《在返往孤獨園的路上》的演出紀錄影像,瞭解裡面有個故事,但這故事大概內化得很嚴重。倘若把自己物化變成可以穿透杯子的水,只有你自己能感受到水的溫度。你身體的流暢感也許可以呈現出水的意象,但我感受不到水的溫度,這可能就是我所謂的內化。那對你來說,觀眾為什麼要存在於劇場?

王:當然不是所有的觀眾對我的演出都能自己去合理化,但我希望觀眾知道我在做什麼。如果我可以看到大野一雄的一張照片而發展出一齣戲,我也相信並尊重觀眾可以看到我的東西,然後想像出他的東西。我是想跟觀眾溝通的。我不知道跳舞或說話哪一種溝通比較有感染力?因為它們是不同的溝通方式,我想用身體說故事。在戲裡我放了一段十三分鐘說書的橋段,其餘只有字幕,戲劇架構是:佛陀的弟子阿難在前往聽講的路上,遇見一個妓女,他被妓女誘惑,佛陀感應到了,於是佛陀將兩個人帶回來,讓他們一起接受聽講。說書人說出佛經的故事,但阿難的表演卻不完全依據說書人所描述的情節,因為我想要強調人的「主動性」,一個人要怎麼敘述自己遭遇到的東西。阿難應該用自己的方式說出他是誰。所以,在戲裡面有個簡單的故事線條,但演出時,觀眾大概還是會比較注意形式上的東西。

陳:你說的形式,是指從「身體的表演」到「說書」到「去除語言」的演出流程嗎?

王:是的,但我懷疑這樣的戲,到底對觀眾傳達了多少我的想法?心怡說:「如果觀眾看不懂阿難在做什麼,也就是他看不懂表演者身體在說什麼,但他覺得肢體動作很好看,這樣可以嗎?」對心怡而言,故事性的敘述不重要,但對我而言,故事性的敘述是非常重要的,即使我用大量非語言的東西去做敘述,身體有沒有可能產生不同的敘述方式?如果音樂、雕塑、圖畫本身都有不同的敘述可能,那劇場中除了語言,還有其他的敘述可能嗎?「身體」就是我想呈現的敘述方式。

陳:談談「瘋狂劇場」吧!為什麼會取這團名?

王:我對抽象身體有一定的掌握度,但我覺得「靜物化」是最瘋狂的行為。例如你看到了一個杯子,怎麼會採取寫實的方式去趨近於它?對我而言,抽象是最簡單地表演路徑,就像「鬼」是全世界最好畫的東西不是嗎?但寫實是瘋狂的,這真是瘋狂啊!

陳:你如何看待自己導演過的經典文本作品?

王:我處理過三個我最喜歡的經典作品:惹內《小陽台》、契訶夫《三姐妹》和布萊希特《勇氣媽媽》。加上莎士比亞和這三個劇作家對我來說是同一個人,我覺得我和他們有一個相同的東西,就是「過剩的生命力」。他們生的慾望太強,想要真正地活著,於是他們就會像勇者般去打破疆界和規範。

陳:這幾個劇作家的際遇都很不一樣。

王:我不是說他們的人生,我指的是作品裡的共通性,他們雖然用四種方法去看待世界,但使用的力度和活著的態度是類似的,只要我也有這樣的態度,剩下的只是時間問題,我一定能建立起我的創作風格,開發出一個特別的劇場語彙。

陳:那你有想過要像那些劇作家一樣,得到一個什麼獎嗎?

王:呵呵!我希望能得到一個終身成就獎。

陳:不錯喔!有人三十歲以前就說要得終身成就獎。

王:最好得獎後幾天之後就掛點了,哈哈,開玩笑。你知道嗎?我這輩子曾有兩次想要活到老。

陳:你不太想活太久嗎?

王:現在只想活著。第一次想活到老是看到大野一雄,我想跟他一樣活到九十歲,還在舞台上跳舞。另一次是看張靜嫻的崑曲表演,我決定要活到六十歲。如果活到六十歲,一定要像自己曾看到的那個六十歲一樣美好。就像很多人問我去日本到底學了什麼?其實我設定的創作歷程已經不是學什麼或不學什麼這麼簡單,我也可以不做劇場啊,但重要的是:「為什麼要活這一輩子?」人可以花一輩子學習,但他可能什麼都不懂呢!

陳:建議來看你的戲的人要準備什麼?

王:抱持一種閱讀身體的方式來閱讀故事的心態。

(原文刊載於《王城氣度》月刊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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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逑 2007-02-09 21:30:20

習慣性的文字
我覺得這裡很讚
台長的文字以及閱讀經驗讓人著迷
有機會多聊: )

版主回應
近年沒讀多少書,講閱讀經驗太慚愧,的確有空多交流。 2007-02-13 00:18:21
求逑 2007-02-08 11:21:43

曾經一度是瑋廉的戲迷

版主回應
感謝留言。你站台裡的文字很美,讀了很有感覺,且有一種難得的詩意... 2007-02-09 02:26: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