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6-14 04:38:48徐毛
我我酒吧
六十二年次的叔叔,名字叫楊鎮。
事實上,我忘了他的名字,自我介紹後就忘了。像放了個響屁一樣,『噗!』一聲,全場一陣尷尬後,旋即恢復熱鬧,之前一切無可無不可的芥蒂,大家選擇遺忘,然後煙消雲散。總之,在陌生的場合,比自己年紀大的,全統稱為「大哥」,一定錯不了。
六十二年次的怪叔叔,頭禿了一半,鬍渣一刀未減,復興美工畢業。搞藝術的批評家,態度雖未臻至憤世忌俗境界,卻免不了頹廢模樣。我們在天母一間叫「我我」的酒吧見面,他說店面老闆是他的學長。
『弄劇團』在華山藝術特區的表演剛結束後,全體表演人員隨即移師至這家酒吧慶功。因剛好卡到某堂不得蹺頭的課程,實無法前往探班,所以下課後,我隨即撥通電話向jimmy祝賀,並表示歉意。誰知他簡短的一句話,便讓我得空著肚子,馬不停蹄的趕過去:『我十二點就要回彰化了,有誠意就馬上過來!』
通往天母的路是熟悉的,從三重下台北橋直走到承德路左轉通過圓山橋後再右轉通到中山路再左轉直走後就可以到達目的地。我沒費多少功夫,就找到這家酒吧!把機車停在騎樓,看見四個洋人走出酒吧,其中一對情侶熱烈擁吻著,另外兩個則東倒西歪的互相攙扶在空無來車的馬路邊,猖笑聲充盈四野。我頓時生厭,這幾個傢伙他媽竟撒野撒到我們土地上來,簡直欠揍!
走入店裡,小凱迎面上前,一個滿懷,虛偽得令我招架不住。不過心中倒也歡喜,畢竟大夥兒真一段時間沒見面了。jimmy招手示意,要我坐到旁邊的空位,接著他伸出手背,把紅腫的部位指給我看: 『今天摔的。』
我笑著跟他說,你啊每次表演就喜歡起乩!上次天雨路滑撞到後腦杓的教訓還學不乖,這次怎麼又把手摔成這樣?
『沒辦法,觀眾一多就會刺激表演慾,什麼也顧不了!』
他的微笑中滿滿的成就感,當然,這也和他在前些日子總算掙得了第一台二手車不無關聯。
六十二年次的怪叔叔靜靜的坐在一旁。出席身份是劇團裡一個女演員的男朋友。在jimmy上廁所,小凱忙著講電話的空檔,他突然把身子挪向我,跟我說這間店面的老闆是他復興美工的學長,而且裡面的畫作都是他親手完成的。他指著其中一幅懸在牆上用兩盞美術燈照射的油畫。
『偌!像這幅,就是我和他一邊喝酒時他一邊畫的。你看它像什麼?』
黑底白線的粗糙構圖,幾百隻凸腹厲牙暴眼發角的東西互相啃食著。
『地獄變!』
我想起池上遼一用漫畫表達了對芥川龍之介在小說〈地獄變〉裡那扇屏風圖的想像。
『對,就是日本的百鬼夜行!』怪叔叔吞了口水,繼續說。
『學長說他的前世一定是被女人欺負慣了,所以現在才老愛作弄女人的軀體發洩。』
我順著他的眼光望向角落裡的一張炭筆畫,幾十個不同的做愛姿勢。
『那幅畫就是這幅百鬼夜行的前身』
突然間我像瞭解了什麼似的,一種再也抑制不了的男人獸性,一股腦洪洩後,激射噴灑成這般抽象模樣,掛上牆,用美術燈照射,被路過的紅男綠女拱成藝術看。
『多藝術ㄚ!』 他們驚嘆,讚嘆著。其實他們不知道,現在他們只是在看著一幅作者巨大的射精樣品而已。他們甚至無法體會,在他們青春時期那因多次夢遺而留漬被單上的各樣式濕黏地圖,如果能夠加工琢磨的話,或許就是這付模樣。
『我有個朋友,六十七年次,也是你們復興美工畢業的。說也奇怪,他的風格和老闆的畫作竟同樣冷硬。戰火,愁困,鬼魅,迷幻,流淚的太陽,萬花筒裡扭曲變形的表情,深邃迷宮中徬徨的身影……雖相隔好幾屆,可是在冥冥中,你們作畫時的心境竟如此相契,難道是你們學校慣有的校風使然?』
『這我不曉得,學生出社會後,環境的關係當然有差。有些學生投身公司企業,只好應制而作,討好的點子與創意,面臨著商業市場的壓力,怎麼會有作者凝視生命的空間?有些個就比較得天獨厚,爭得名師賞賜,開畫廊展覽作品就不成問題,貓假虎威,名聲自然打得響。看在師傅的面子,也鮮少有人會批評徒弟什麼,往後經營起自己的事業,開畫廊ㄚ,辦畫展ㄚ!想當然爾一帆風順。』
『………』
『至於那些作品不討好,又不屑歸於某流某派的畫家,唉!實在也難有什麼轉機啦!就像梵谷,幹他媽的死後得名又怎樣,不窮困潦倒一生?畫家也要討生活嘛!最多就像學長一樣,花半輩子先掙個窩身的店舖再說,掛上自己的作品自賞自娛,不也高風亮節淤泥不染?竹林七賢般隱居塵外的生活,雖不得志,倒也可以自得其樂......』
酒過三巡,我們的談話內容一直不斷的擴張延伸著,似乎雙方都致力於搜索更多的交集,酒精激情中,我們一杯杯一杯杯,碰在濁水溪公社、碰在芭芭拉史翠珊、碰在唐朝、碰在陳昇薛岳潘美辰、碰在奧利佛史東、碰在……
碰在心靈中不為人知的脆弱,碰在與戀人分手的落寞,碰在雖能分辨出喇叭聲道管的不同,卻聽不見自己到底在執著什麼的難過....
打烊了!吧台學長醉醺醺,走過來招待最後一桌客人,口中唸著:
『年輕人,我他媽說真的,要真誠待人。相信我,真的,不會錯!我他媽過了半輩子,就是真心的在交朋友。世界上的人,你是人我也是人,大家說不同的話,又怎樣?就他媽一個真心可以溝通。管你在哪個國家,大家都懂的……小弟弟,你這樣子看我,他媽我就很喜歡。』我想他在指我。
『你他媽………來!我們交個朋友。』我的手掌甫伸上前,立刻被他掐得好緊。
『我是個粗人,不會說好聽話,女人………抱歉!同桌的女性別介意ㄚ,女人就是他媽愛聽好聽話,我不會講好聽話,我是個粗人,可是我有真心,交朋友也是真心,真的!我他媽一個真心可以做所有的事情,不騙你,作和尚我最適合,真的。』
『你的畫中有眷戀,斷不了!』我眼睛盯著他不放。
『什麼眷戀不眷戀,媽的!小弟弟,你作畫嗎?』我搖頭否認。
『那不跟你講了,學弟,我告訴你ㄚ!』他別過頭去,焦點落到怪叔叔身上。
『我們學畫的,只要記住一件事,管他媽就算天塌下來社會亂成一團戰爭了世界末日了,管他什麼亂七八糟的事,就是要畫!想畫就畫,管那麼多幹嘛!』
畫家失了焦的混濁眼瞳,偶爾發出的犀利微光,會更引人注目。
『他媽我想畫就畫嘛!一支筆一張紙,要那麼多批評理論幹啥!礙手礙腳的,累人。』
然後他望向我。
『小弟弟,你這樣看著我,我很喜歡,真的,不騙你……來!我們握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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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悄話)
2010-10-15 18:49: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