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鄉(十三)
中秋節過後,南部的天氣一樣熱情如火,無袖的汗衫仍然天天穿在身上。回來家裡後,有空還是幫父親下田,拔拔草,也偶爾去看看別人的田裡,欣賞看看鄰居種了什麼。
那教授始終沒有連線上電腦,加了他的帳號,至今還沒有看到他同意的回覆通知。或許那教授只是一時無聊吧?晚上十一點,她很無聊地看著電腦螢幕,桌上的煙盒剛拆,新買的便宜打火機是很時尚的淡脂紅色,透明的瓦斯液體活潑流動著。她又重新點上一根,二樓的窗戶外面是一片寂靜黑暗的農田,中間小路一串串白色的路燈,照不亮路,像遺落的珍珠。跟台北的街景不一樣。母親還在樓下忙碌,父親在看電視,大哥在房間裡看自己的電視。她的存在對家裡的生活節奏沒有太大影響,只是多了個碗筷,多了一台車方便外出。
要再回到台北去生活嗎?還是在這裡就好?
妳想逃嗎?妳想逃到哪裡?就算這世界很大,妳還是得找到存在的價值在哪裡?在哪裡?妳總有一天要明白,這世界是很多殘酷的,很多現實的層面。妳逃開了一個月,逃不開一輩子。想明白一點,想開一下,要懂得放下,懂得很多道理在這個年紀要了解了。我們的愛情只是一種生活的調劑品。我要的是生活,一個能陪伴一輩子的。以為就算離開了,就不會再想起我了嗎?
不會的,傻瓜。
妳會遇到第二個我,第三個我,還有千千萬萬個我。
她趴在桌上,閉上眼,讓煙在手上燃著。
母親突然進來,開門的速度讓她來不及抬起頭。『累了啊?累了就去睡。現在生活要正常一點,沒工作也不是可以熬夜,看妳氣色不好。』母親手上一疊洗乾淨折好的衣服。
『給妳放床上。』母親看了看她手上的煙,『不要抽那麼多煙啦。傷身體。』
『好啦。』她很勉強地笑。
或許那幾天在台中比較累吧?一天二十四小時幾乎是照顧小貓,心力神都在關注在小貓身上。她現在覺得那好像是一場夢。現在感覺奶瓶和奶粉好陌生,大福的臉也好陌生,小貓身上的氣味也好陌生。她怎麼可以這樣照顧別人的孩子像自己的一樣?甚至是視自己為情敵,和自己以前曖昧對象生的孩子。
小貓不是我的孩子。
我相信她。
真的不是我的。相信我,以我的性命擔保。
沒關係。
相信我。
明天我要搬去台北。
什麼?怎麼沒提前告訴我?
我要去哪裡,對目前的你來說,一點也不重要。現在的你,唯一重要的事情,就是好好的對待小藍和孩子。好嗎?有一天我或許會回來這裡,來看看你和小藍,和小孩。
妳回來了。已經三年了。
三年夠了吧?我回來是看看你和小藍過得好不好?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我早跟妳說了,那不是我女兒。
既然結婚了,也承認了,你就好好和她一起過生活。我們的一切,也早跟你提醒了,不要再提起,也不要讓她想起來。對你對她都很好。
來不及了。
什麼來不及?
小藍知道我和妳的關係,不只是純粹的好兄弟,好哥們了。
你怎麼可以傷害她?
我沒有。只是實話實說!
半夜三點,她從桌上醒來,扭扭脖子,不健康的姿勢她覺得全身酸痛。電腦上有了回覆的訊息。
『嗨!妳好嗎?我是Auther,抱歉很久才上電腦,最近忙著期中考,還有一些研究計畫。我可能又回不去美國了。』
訊息是二個小時前,也就是一點。
現在教授仍在線上,狀態閃著綠燈。
她打了字回應。
『嗨!你好,我剛睡醒。』
『喔。真好,我好想睡。』
『去睡啊。』
對方晚了五分鐘才回覆,『我今天喝了很多咖啡,很累,但也很有精神啊,哈哈。』
『咖啡不是好東西。』
『的確,很傷身的一種飲料,和酒一樣傷人。』
她找不到話題繼續聊下去,『不吵你了。快快睡吧,晚安。』
『好的,晚安。』教授給了一個笑臉的表情。
槐玲躺在床上,拉了被子,再把電風扇對準自己,閉上眼。
沒一會兒,她開始作夢。
妳忘不了我對吧?怎麼又回來找我?妳不是不理我了嗎?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這樣有什麼意思?
我們說好的。妳也應該知道我很重視承諾的。我做出的承諾我會做到。妳呢?妳呢?
我不喜歡你碰那些東西,而且非常討厭。
這就是妳遠離我的原因嗎?
是。如果你要碰那個東西,我和你就沒有交集。
我可以為了妳不要再碰它。明天再過來吧?
不了。我很難過,你變了,不是那個當初我認識的你。
她自夢裡驚醒了過來。窗戶邊有一隻鳥啄著窗戶上的鐵欄杆。她沒有動,只拿了眼鏡,看那鳥不停地拍動翅膀,用嘴巴整理自己。另一隻鳥來了,沒有靠近它,叫了幾聲。第三隻鳥來了,也叫了幾聲。
過了一會兒後,先來的二隻鳥飛走了。留下最後停留的第三隻鳥。
天色快要亮了。又是另一個天亮。
太陽依舊昇起,依然有另一個二十四小時,另一個不需要追趕工作的一天。她覺得自己停留在一池不流動的湖泊裡,雙腳深深著於淤泥裡,不可自拔。
回來家裡的理由,是什麼?是逃避?還是跳脫?還是回歸平靜和單純?
巴克那一晚喝的好醉。他沒有明白地告訴自己,為什麼會那麼衝動。只是他不快樂,真的很不快樂。她感受到他的負面能量,從他全身散發出來,這是從來都沒有的感覺。
想起以前在台北,假日裡半夜若睡不著,總有各種小吃店,提供那些夜遊或著睡不著的城市人。她也算是其中之一。興緻一來就是巷子口的便利商店買一本雜誌,一杯咖啡,順便吹吹免費冷氣。一邊看雜誌一邊打量也半夜不睡覺來買東西的顧客。
現在沒有了。連咖啡也只得開車出去,二公里外的便利商店裡能看到的現煮咖啡還蠻常缺口味。
還記得,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電信局申裝網路。
城市人的通病,沒有網路,活不下去。
藍色的線沿著牆壁爬到二樓,一個小盒子就替它傳遞來自台北的各種訊息。
是否應該回台北了?
妳逃得夠久了吧?
她翻過身,枕頭拉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