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鄉(九)
聊到晚上十二點多,喝光了咖啡,二個人抽掉半包煙。她起身伸伸懶腰,打了哈欠。『好累。』
『回去睡覺了吧?明天行程是爬山,要走一些路。』教授把煙蒂丟到垃圾桶裡。
回到房間時,妹妹正要入睡,她攤開了被子,看到姐姐回來。『妳去哪裡啊?手機不拿。』
『誰找我?』
『媽媽啊,問我們在哪裡。』
『不是說在日月潭嗎?』
妺妹把手機遞給她,『哪,剛閃了好幾通電話。妳都沒接。』
何槐玲接過來,除了妹妹接起的家裡一通,其他二通是巴克。這時巴克一定沒睡,『喂?巴克?你找我?』
那一端傳來不是巴克的聲音,是史賓塞的聲音,抽著鼻音,『巴克走了。』
『啊?』她吃了一驚,『他怎麼了?』
『他說他想出國走走,然後就出國了。』史賓塞忍著哭音,『他去了哪裡?妳知道嗎?妳跟他那麼要好。』
『我不知道。』她想不出來為什麼巴克會突然不告而別。
山上民宿沒有無線網路,妹妹的電腦派不上用場,她的手機很勉強地只有三格。走出房間,她點開了手機。等了幾分鐘,果然,有一封巴克的信。
『親愛的喬安娜,妳走後,我開始清理妳的檔案和辦公桌。妳忘了一本書。記得是哪一本嗎?咖啡色的,記得嗎?
是的,那本書名叫做『遠行中』。我偷偷的藏了起來,否則打掃的歐巴桑要把妳全部的東西丟掉。利用了幾天的時間,把這本書看完。不過書的內容不太吸引我,因為大多描述西藏的宗教哲理和太多作者的個人色彩,我很不欣賞這樣的內容。很潦草地翻完了它,最後,妳的筆跡在這本書的封面底頁,卻吸引了我。
妳寫了一句話,記得嗎?
『原來我們愛上的,不過是一個空白,因為它是純潔沒有瑕疵。愛過後,便變成了一塊汙漬。』
我想了好久,什麼是汙漬。不禁想起我的性向差異。在這樣的公司裡,我和妳聊過,有時必須適時地偽裝自己,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接受我的感情世界。我聽了妳的話,於是很快樂地在這裡工作了三年。
史賓塞有一天問我,如果我不是一個男人,我會不會慶幸?還是我會絕望?
我說不會。那是上天給予我的特權,讓我擁有強壯的身體,又能擁有不同的感情。
妳走了後,一切都如同往常沒有改變。
只是位子空了,習慣性向前望去,總以為妳會在那裡,低著頭,或者看著電腦螢幕做事,或者跟客人說電話,或者走來走去。在樓梯間抽煙,也習慣地探看煙灰缸裡,妳習慣抽的綠色涼煙,那煙蒂有多少根,就代表妳今天的心情好或壞。
少一個人能說話,真慘。
妳的手溫似乎透過了書本傳到我手裡,記得我們在酒吧裡握著手聊心事,妳趴在吧台上聽我說話,聽我吐苦水,好像是昨天的事。可惜,妳已不在。
想來想去,其實換個公司或換個環境也是一件很不賴的事情,佩服妳的勇氣,也不了解妳衝動。卻鼓勵了我是否也要好好思考自己的未來生活,應該是什麼?
這一個月一直想打電話給妳,但又想或許妳在新的公司裡忙碌,又或許妳回了南部,不想任何人來打擾。
那麼寫封信給妳,應該不過份吧?
寫信的目標只是想告訴妳,我也離開了。不過不是為了更好的工作,而是為了更多的自由。
把這份快樂和幸福,分享給妳!
喬安娜,如果妳也同意我的幸福和快樂。
祝好。
巴克 九月十號』
這封信是二個星期前寫好,但她一直沒去看她的手機。
她打了通電話給史賓塞,『哈囉,你們怎麼了?』
『沒什麼,他只是悶悶不說話。』
『去了哪裡?』
『他說,他想一個人走走。』
何槐玲沈默了,巴克一定不想任何人來打擾他,所以去哪裡也沒告訴自己。史賓賽難過的情緒,她也無法安慰再多,只能幾句草草問候,便掛了電話。
躺回床上,她只想閉上眼,什麼也不想說。
更多的自由。巴克在想什麼?
槐玲蓋好被子,翻過身時,妹妹已經睡著了。少女的曲線在黑暗中不太明顯,她把自己長髮紮了一個長辮,白色的細肩帶貼著細薄的肩膀,她穿了耳洞,額頭邊有幾根長短不拘的稚髮。
槐玲再度翻身,找到一個好姿勢,沒一會兒,她也睡著了。
夢裡不是安穩。
她夢見了大福,夢見了另一個很久不見的故人。她在一條似乎是很熟悉但無法記起來的街道上行走,大福在巷口尾巴坐著,沈默不語。她走過去拍了拍大福的肩,大福似乎在生氣,不理她。她只好站在他身邊,像以前一樣,扭著他T恤袖口撒嬌。這一招對他很有用。
但夢裡大福不領情,他低著頭仍然不理她。
天空開始下起大雨,啪啦啪啦地敲著窗戶。大福淋濕了。她大聲叫他,『阿福!起來啦!下雨了!』
『妳不要理我!妳都不理我!現在也不要理我!』大福吼著。
有個人聲音出現了,是巴克。他居然從後面走出來,『喬安娜,妳是何苦呢?』
她突然驚醒。窗戶外面是灰藍色的,真的好像下了雨,聲勢不小。
何槐玲起床看了手機,早上六點。天色即將明亮。
她走出了房間,又再度抽了一根煙。
那教授也走出去,在外面漫步,但他沒有看見自己。何槐玲不想和他再多交談,尤其這麼早。她靜悄悄地再度回到房間,熄掉抽到一半的煙,睡意重新漫涎了心智。
這一覺,貪睡到早上九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