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午後，有一種空氣，凝結在人與人之間。她不再覺得肚子是一種甜蜜的負擔。每天挺著它，爬上工廠的辦公室，又喘了好幾口氣，才能坐好開始辦公。

醫生說她快生了。就這二個星期。每逢假日，信崇便來台北，捏著她的手，像孩子一樣，聞聞她耳邊的馨香，偶爾沈思般地開車，帶她上好的餐廳，和小偉共渡一個美好的晚餐，然後隔天再回去。他不提回去的事情，她知道他心裡想的，時間到了，就要回去的。

很多實際面的問題，就這樣一件一件地跑出來了。孩子報戶口、取名、入籍、坐月子問題、以後要上班孩子誰來帶。她一邊想著，一邊把報表印出來，還來不及檢查數字，內線響了。

『趙小姐，妳來一下。』
『喔。』她放下了報表，直接走進上司的辦公室。

『有什麼事嗎？』
『坐。』他很親切。
『謝謝。』
『什麼時候要生？』
『醫生說大概下星期。』
『那工作的話，我們這邊是給妳產假，但是是無薪的，妳能接受嗎？』上司一邊盯著桌上的行事曆，用原子筆點著，數著日子，『喔，妳回來也過年後了。』
『妳喜歡這份工作嗎？我上次，』他瞇起眼回憶著，『看到妳先生在門口等妳。感覺他也有很不錯的前途。他工作很不錯吧？』
『他在一家公司裡做業務方面的工作。』
『別這麼客氣，他是經理了。』
『你怎麼知道？』她吃驚地看著她的上司。
『喔，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安排好了，下星期開始，妳就可以開始休假，休一個半月再回來上班好嗎？』

『聽說是女孩？女孩聽說比較貼心。好好做月子，也好好休息，妳在工作上表現很好，我也希望妳再回來上班，如果沒有問題，妳可以出去了。』

志秋呆然地坐在座位上，腦子快速地轉動著。下星期開始休假，等於開始沒工作一個半月，她手上的存款，了不起二十萬，以後繼續上班，勢必要住外面，除了房租，還有小孩子的費用，還衍生了交通費用，保姆費用，沒幾個月就肯定荷包破個洞了．

想著想著，她把報表裝訂好，一臉苦色地看著電腦．

忙到中午，回到宿舍，她躺著小睡一下。

今天真是不順，手機又響來了莫名奇妙的電話。
『喂？小秋？』
『啊，你怎會有我的電話？』是大馬。
『嗯。』他口氣一如往常平穩，不過此時有一點喪氣，也有一點無力，大白天他就打來，肯定有事。

『唉，我不知道要怎麼辦，妳來一下，高梁自殺了。』


坐上往台北市市區的公車，志秋的眉沒展開過。
她手裡絞著面紙，偶爾按按眼角。臉熱熱的。

高梁，夏喜，都是她的名字。

公車到了一條大馬路邊停下來，剛好是醫院的側門。風很大，她抓攏了大衣外套，束在腦後的馬毛，在耳邊掀起了一二個不聽話的髮鬢。她二手抱著雙頰，在寒風中，感覺走起路來分外吃力。

大門口站著好久不見的大馬。他依然一身輕便勁裝。牛仔褲，半長不短的頭髮，噴了一點香水，還有那刺人的戒指，他戴在手上，用那隻手扒了扒他的頭髮。
『大馬。』她靠近拍了拍他的胳臂。
『小秋，妳來了。』他看了看她的肚子，『妳肚子真大。』
『她在哪裡？』
『我帶妳去。』

穿過人潮。大馬的身高在人群中份外顯眼。他專心地往前走，志秋跟在他後面，感覺到他的焦急。

電梯到了外科病房。走到走廊的最盡頭。
安靜地推開門，電視對著無人的床，小聲喧嘩著。夏喜的長髮並沒有披散在床上。

床上是空的。她站在窗邊，像個遊魂一樣。她冷冷地看了小秋一眼。
『高梁姐。』
『誰叫妳來的？』

『妳要不要躺著？才剛洗完胃。』大馬走近她身邊，拉了她的手，她甩掉了。

空氣再度沈重了下來。她坐在床邊，瞪著他，也瞪著小秋。『幹嘛來？看我笑話嗎？趙志秋妳不回家，在台北做什麼？不是想跟他離婚嗎？現在又揹了他的另外一個小孩。妳這叫什麼？』
『不要來教我道理，我跟妳說，不要太天真，跟妳說很多了。一切都是妳自己找的。』

『小秋，妳看，外面的夜景很美吧？』她突然佷詩意地看著外面。
『妳還記得嗎？那些醉得亂七八糟的日子。那時真是開心。』

『小秋，妳看看外面，像不像星星？』她微笑著。
大馬抓抓自己的頭髮，他轉身走了出去。

志秋握起夏喜的手，看著她手上無數的疤痕。
她微笑著，轉頭看著她，『記得喔。什麼是幸福。』


過幾天。夏喜打了通電話，她收拾好全部的行李。坐在床邊，現在只等信崇的車來了。

往事種種啊。就像眠夢，也像電影一樣。她坐著看著這個躺了大半年的床。這一會兒，她將永遠離開台北這個地方。

電話裡的信崇很高興。在二百公里以外的地方，有等待她回去的，一個叫『家』的地方。

她從那天離開醫院後，再也沒見過夏喜。再隔一天，手機傳來大馬的簡訊。

『各位朋友們，我們的摯愛：夏喜，早上於ＸＸ醫院因肝癌，全身器官衰竭，去世了。另擇於台北市第一殯儀館，在一月二十日公祭，敬謝花圈白包，感謝支持她關心她的朋友。』

志秋手裡握著那一天夏喜塞給她的個紙條。她笑得很溫柔、很甜美。

這紙條上寫著，『人生是一場無盡的旅行，妳找到了停靠站了嗎？我找到了，可惜，我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