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著休假的空檔。秋子去了眼鏡店給自己配了一副有度數和無度數的太陽眼鏡。齊眉的瀏海配上了大鏡面全黑的墨鏡，她還塗了果凍感覺的脣膏，更像是奇特的人，引起了不少路人的注意。秋子刻意地穿了一件緊身的黑色上衣，貼著自己的胸線，當她俯身彎腰，那明顯的乳溝，對著鏡子照自己的臉，她注意到了。

秋子的頸項是雪白的肌膚，沒有配戴任何飾品，唯一的一條玉飾，在自首前一同連那一封信放在桌上，便走了。唯一的珠寶是手上的五十分鑽戒。秋子覺得對不起他，自從結婚，二個人彼此適應對方，有了孩子，他一直是忍讓著，處處包容。

她脾氣不好，每每讓自己不高興，板起了臉。蔡便要趕緊安撫。車禍一次，任性的提出了離婚的要求，甚至想要流產不要兒子，和他吵了一架。後來為了大馬，二個人不歡而散，大肚子快要七個月還離家出走，秋子這麼恣意妄為，讓他擔心受怕。

現在她離開那個家，離得很遠了。這裡誰也不會想到，她會在這裡，套房和上班的酒吧的距離，步行不過十分鐘，秋子改變了穿著，甚至改變了生活作息，白天的她盡量少出門，或者出門時盡量濃粧艷抹，戴上假睫毛和墨鏡。塗上較白晳的粉底，暗桃紅的口紅，細心地把脣形描繪得豐厚點，頭髮總遮了二頰，這樣臉形更加尖削。

付了錢，拿了收據。她戴了墨鏡，蹬著高跟鞋，走出了眼鏡行。

冬天的台北不如南部的溫暖。秋子攏緊了大衣，下巴藏在衣領裡，大步地走過柏油路，到了紅綠燈前，和另一群的上班族，等候綠燈亮起。下午的四點半，空氣濕冷，但天氣很好。陽光照得每台駛經的車子都閃閃發亮。她發著呆，在墨鏡後的秋子用尖尖的指甲抓順了被風吹亂的頭髮，攏到耳後。

有一台車真像信崇的車呢！SAAB的９００９款。鐵灰色配著白色的蕾絲椅套，正停在對面的停車格裡。她也要去對面巷子裡，找另一雙高跟鞋。不知道你們好嗎？很想回去看看你，也想看看兒子。

叫小偉？小偉是嗎？長大了嗎？會不會調皮搗蛋？會不會讓爸爸生氣？就像媽媽讓爸爸生氣一樣？你要孝順他和爺爺奶奶好嗎？她臉上原本冷硬的線條頓時柔和了起來，因為她想起小偉在她懷裡努力吃奶的樣子，秋子把他抱靠在懷裡，一手逗弄著他的小手。他的指甲長又小巧，剛好一個拳頭可以握住蔡的小指，大手和小手長得很像，連閉眼睡覺都很像。那種神情，就像超級大人版和嬰兒版。秋子曾經把他抱去讓他躺在蔡旁邊，父子的頭靠在一起。小偉冷不防地抓了一下蔡的眼，蔡皺了眉醒來，看見兒子正頑皮地舞動著手，他也笑了。

秋子的嘴角不自覺地微笑了。

綠燈亮了。她大步地跨過了人行道，走進了巷子。扁瘦的背影，沒人有記起，她的身份，至少沒有人記得。

過了十分鐘，蔡信崇從大樓走了出來。

他拎了一包資料袋，從西裝口袋裡掏出了鑰匙。他後面有一個人，和蔡差不多年記，有著啤酒肚。那個人點起了一根煙。

二個人上了車。蔡的神情沒有笑容。他把資料袋丟進了後座。前後倒車，把車駛離了停車格。
車上很安靜。

『她沒有登記任何手機或者地點嗎？』
『要查那個資料，不是那麼容易。』那個人開了窗，他很隨性地把手擱在窗外。紅燈了，車速停了下來，蔡也低頭點了一根。

『我想她是不想被任何人找到。』那個人說。『喂，反正小孩也還小，你就再找一個嘛，他長大也不見得記得自己媽媽長什麼樣子。幹嘛非要她不可呢？這天下的女人都死光了。』

『她沒有什麼不好。』
『那她有什麼好？』那人的表情很不置可否。『她已經算有前科了。而且，我個人認為已經離婚了，再回到你家不太可能了。』

『又不是她做的。只是她來不及救那個小女生而已。』
『話是這樣沒錯，可是你家那麼保守，她能回去嗎？』
蔡沒回應。他習慣性的皺眉，又吸了一口煙。這一口又深又濃，一個嗆著了，他重重地咳了一下。『保重保重。唉！要不是你是我同學，我才不想管。』
『如果你覺得麻煩我可以請別人。』
『喂！就不能抱怨一下？找老婆找到台北，我還得假日加班，犠牲我的家庭時間，賣老臉跟同行調人手過來幫你。』
『知道啦！找到會好好請你吃一頓。』
『喂，先說，夫妻要和好才可以，如果沒合好，我不吃。』
蔡白了他一眼。

晚上十二時二十多分，秋子正坐在自助式的洗衣機店裡。素著顏，她捧了一本書。點了一根煙，正集中精神研讀著。運轉中的機器散發出一種熱度，透明的玻璃窗裡除了她還有另一個都市女人，她二眼無神地望著窗外。秋子看了看她一眼，又低頭看著書。

這樣洗衣的花費有點太可怕。她想著。她算了算，還不如買一台中古型的洗衣機。

衣服洗好了，發出了嗶嗶的聲音。秋子放下了書，拿著籃子把衣服一件一件地從機器裡拉出來，拍打抖動後，走到另一端的烘衣機裡，掏出了零錢投錢。

等到烘衣機又開始轉動，秋子回到原來的位子上，繼續看書。


這一天，客人不少。小部份是熟的面孔，大部份是生的面孔。秋子把夾好空白帳單的小壓克力板排成一排，昨夜洗好衣服時走路回套房時，突然來的一陣冷風，她便覺得不舒服，果然今天感冒了。

拿了杯子跟廚房要了一杯熱水，吞了一顆止熱解痛的阿斯匹靈。她的臉熱熱的。客人慢慢地坐滿了吧台，她忙著送小菜，開啤酒。

一如往常的晚上。她坐了下來，扶著額頭又喝了一大口熱開水。再就著鏡子補一點口紅。

鏡子裡的自己不像自己。下巴愈來愈尖。她今天上了一個寶藍帶紫的眼影，頭髮挽成一個小髻，插上了一個鑲了一朵水鑽玫瑰的簪花。臉色有點蒼白。秋子按了按眉角，又扭扭脖子。

她站了起來，振作精神，擰熄了煙，向另一個沈默了很久的客人走去，順手拿了一個小杯子，跟他聊起天來。

過了一個月。秋子這天早早下了班。說好中午電器行老板會幫她送來洗衣機。挑了一台八公升的小洗衣機，把它放在浴室門口，跟房東說好再加一個插頭，前一天房東找了水電工人敲敲打打，今天便讓洗衣機進了套房。

買洗衣機的理由不外乎是為了省錢。她也不想一個星期才洗那一籃衣服，而且夜半出門坐在那裡，也深覺危險，因為住的地方到了晚上是燈紅酒綠的地方，另外一點，很重要的是，她並不想被別人看到，她不想被找到。

往事太過沈重，拿不起也放不下。她讓工人插好了電源，把衣服丟進去，放了水，等到洗衣機正常的運作後，那工人很滿意地拿起工具箱後離去。

她還加買了一個可以拆卸的衣桿，套房多了洗衣機和晾衣桿，變得很狹小起來。秋子坐在床緣，把煙灰缸放在旁邊。她又起身把沙發和茶几換了個方向，把衣桿靠往窗口邊。喘了一口氣，秋子把煙灰缸放回床頭櫃，忙了一個早上，再也擋不住睡意，被子沒蓋，輕輕地舒吐了一口氣，她趴伏在床上，沈沈睡去。

『找到了沒？』蔡信崇累了一天，他拽鬆了領帶，另一手拿著手機。母親抱著小偉走了進來。她也關心著。二個人一吵架就消失不見了。娘家的人也找不到她，急著來這裡找人。

結果是根本離家出走。孫子沒有媳婦照顧，變得有點愛哭鬧。還不小心得了麻疹，發了好幾天高燒。年輕人吵架都要搞得這麼嚴重嗎？她不懂。
『嗯，嗯。』他按了結束鍵。
『找到了沒？』
『沒有。』蔡起身把領帶丟到床上。他伸手抱了小偉。『來，小偉，爸爸抱抱。』那孩子掙扎著，又要哭了。『不要哭不要哭，媽媽就快回來了。』
『你們是怎麼吵的？不是好好的嗎？這幾個月氣也要消了吧？也要回來了吧？連她家裡的人也在找她。怎麼這麼不懂事！』母親有點不高興。
『是我不好。』蔡把孩子的頭靠在自己肩上。『小偉麻疹好了沒？』
『好了。』做阿媽的母親憐惜地摸摸孫子。『大人吵架，吃苦的永遠是孩子。唉！』她轉身下了樓。『等等下來吃飯。』
『好。』蔡信崇抱著兒子。『小偉偉，媽媽會回來，好不好？你要乖乖的。媽媽會回來。』他親啄了一下兒子的臉。

蔡的鬍渣，正刺了他的嫩臉，小偉吚吚唔唔地，好像是在說話，又像是在抗議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