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9-23 04:01:08

『無盡的旅行』(第四部)-1

第一天上班。志秋換上了她認為最好的衣服。

這裡沒有人認得她。她的頭髮是最時興的及肩齊髮。瀏海在眉毛上也是齊的。偌大的雙眼,伴著黑色濃濃的眼影,長長的假睫毛,把眉削得細細的。她穿上了最時興的牛仔花繪短褲,配上圓頭可愛的芭蕾舞鞋,露出了修長的雙腿。配上運動小外套,讓人幾乎認不出,她是曾經純樸返真,鄉村氣息的趙志秋。

一樣,跟老板說好了拆帳的計薪方式,下星期一就去上班。她動用了自己的存款,在台北找了一個小小的套房裡住。一切都是空白,一切也都是需要重新開始。花了二萬塊買了衣服和日用品,再用了幾萬塊租了套房。套房擠在商住合一的大樓裡,隔壁是一間小小的貿易公司,她回到套房時,隔壁的門是開著的,有人在辦公,打電話,傳真機吱吱地叫,還有來來往往的職員。她那天提了一個大塑膠袋,二手發酸地站在門口,正伸手在口袋裡掏不到鑰匙時,袋子歪斜了一邊,滾出了一件物品,有個小姐經過幫她撿了起來。

『謝謝。』她笑了笑。
那是一個很普通的上班族。那小姐也笑了笑。『不客氣。』

套房裡有電腦有冰箱,有一個小小的料理台。為了省錢,她自購了一個野外用,插瓦斯罐的爐子。也買了二個便宜的鍋子,還有盤、碗、筷子,都有了。志秋還選了一組咖啡色帶金和紅色的床罩組,這一下子,又是另一個安居的地方了。

唯一不方便的,就是沒有洗衣機,房東指著往另一邊走有投幣式自助洗衣店。

辦了個手機。等到一切平靜下來,再聯繫家裡的人。打了公共電話回去。大哥氣急敗壞地要她回去,父母非常擔心,信崇也找她。

事實上,那一天,她搭上公車後不久,丈夫便來接她,不料,撲了個空。他甚至找上了夏喜和大馬。可是他們也找不到志秋,『別找了。她想找你時,會出現的。』大馬拍拍他的肩,『我想經過這麼多事,就讓她沈澱一下吧?』

夏喜厭厭地坐在另一頭。她支著肘,又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
『沒想到他那麼痴心。』
『妳少說幾句。』大馬送走他後,回來唸了她一句。
『這年頭,哼!』她一扭身。『他媽的女人都死光了。』
大馬揚了一下眉,他不理她。繼續抽煙看著球賽。昏暗的燈光下,他的頭髮裡露出了幾根白髮。夏喜繼續在另一桌裡跟客人聊天喝酒。這樣的生活,大馬和她都很習慣。

沒有酒精的日子,真他媽的難受。

志秋掛了公共電話,那一頭大哥還急切切地要她的手機。她支唔地不出聲,終於電話嗶叫一聲,順理成章地她不用再說下去。忍著差點崩潰痛哭的情緒,她想起來,她還需要一雙高跟鞋。

一天忙碌下來,也天黑了。坐在套房裡的小沙發裡,給自己煮了一碗泡麵加蛋,等等七點半便要上班。她把濕頭髮用毛巾包了起來,穿著浴袍,用筷子撈起麵,吹了一下熱氣,再吃下去。

第一天上班。那種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

客人一個一個地進來,她熟練地送上小菜和菜單,用最俐落的手勢開了幾瓶啤酒,再送上了桌子。等到忙得差不多,又有人叫了調酒。她洗了洗小量杯,先量了二分之一盎斯的檸檬汁,還有其他配料,放進雪克杯,搖晃潄杯後,倒進高腳杯,再放上了吧台,讓外場的服務生送去。過了一會兒,總算安撫好所有的客人了。她給自己點了一根煙。

長長的指甲塗著淡紅色的丹蔻,她吸了一口,馬上濾嘴上有了她的口紅印記。翹起了腿,把腿跨在洗水槽的空架子上,橫著手臂。她正想發一下小呆。

有個客人開了口,『喂!小姐!』
『嗯?』她靠了過去。順手撈了一個小杯子,拿了他的酒,很自然地倒了一點。『幹嘛?』
『妳結婚啦?』那客人指指正挾著煙的手指。

『沒有啊。』她看見自己仍戴著的結婚戒指,白K金的腳座上鑲了一顆五十分的鑽戒。這是蔡送她的。那時她七個月大肚,蔡滿懷歉意地送了她這個戒子。

蔡一邊幫她套上,一邊說,『老婆,戴上這個,要把你放在身邊一輩子。記得嗎?一輩子!我們要在一起一輩子。好不好?妳說好不好?』

志秋把煙灰彈了彈。『這個是假的啦。好看的!你好會聯想喔。』她喝掉自己的那一杯。『我要是結婚,才不會來這裡上班,我要做少奶奶!』
那客人笑了,和她敬了一杯。接下來又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她以極快的速度,讓那個客人又續了一瓶。

直到黎明時,後面的空酒架滿了。她又指揮了外場的男服務生幫她抬進了二箱啤酒,熟悉地補進冰箱裡的啤酒。再過了一會兒,那個好奇的客人走了,她換了張音樂,是有點動感的雷鬼,一下子鼓舞了所有的人的情緒。在這個鬧區,位居於台北有名的風化區,這一條巷子是有名的的酒吧街。現在店裡就有好幾個是外國人。半夜的三點半,她精神仍然很好,吧台上的客人大多是形影單隻,只有外場的方桌才會一群一群,不過外場她倒是不用招待,有小弟在伺候。她的工作內容就是調酒、跟吧台上的客人聊天打屁,催促他們喝酒的速度,還有早上收店要結帳的工作。

早上七點,一夜的忙碌結束了。

她又點上了一根煙。外場的小弟也已打卡離去。他叫小鬼。很活潑很聰明,在等當兵。就第一天和他聊天,有限的內容裡,知道他是個大學生,家裡算是書香門第,瞞著父母在外面打工。他說,夢想想要買一台中古汽車,家裡嚴厲的父親不給買,所以騙了家裡的人,說是去加油站打工,事實上來這裡做外場服務生。可以多賺一點。

算一算,他和家裡的小弟志峰差不多歲數。但是小弟不敢,他是個很乖的小孩。不像她讓父母擔心。

想到家裡,想到信崇,想到兒子小偉,眼眶又不禁紅了起來。跟小鬼說了拜拜,她趕忙開始結帳工作。

不能想家。等過一陣子再說。要堅強,要獨立,不能哭,不能脆弱。

她咳了一聲。把現金點了點,結好帳,再交給了已經喝醉了的酒吧老板,一個中年男子,他從另一個分店過來,略有酒意。

打了卡,她看了自己名字一眼。拿了袋子走沒幾步,她歪了頭想想,又回頭,拿了修正液和卡片,她坐下來塗了塗,改了名字。

我叫秋子。以後都叫我秋子。

沒有人叫志秋,也沒有人叫小秋。更沒有人叫我老婆或蔡太太。

她披外套,走出了酒吧,拐出巷子,往附近租的套房走去。

這樣的日子過了一個星期,固定的星期一是酒吧的公休日。

星期日忙到星期一的早上後,等到星期二晚上再上班就好。別人是星期一的早上,是一個星期的開始,相反的,她是一個星期的結束。第一天上班時有點不太習慣,她在早晨時睡不著,到了中午搖頭晃腦,才爬上了床,睡到了晚上六點,才飢腸轆轆地起床梳洗。

過了一個星期,她可以在早上九點時捲了被入眠。今天也是一樣,卸去了濃粧,丟了一籃子的髒衣服,甩掉了讓她痛了一個禮拜的腳的高跟鞋,徹底地洗了個澡,正舒服地捲了被子想沈腄到天黑。

她想起在蔡家的生活。記得總在晚上的十點半,信崇總和她在床上鬥著嘴看電視,有時兒子就在她肚子裡踢了一腳,讓她撫著肚子。有時她半夜裡抽了筋,或頻尿起床如廁。蔡每每靠過來抱著她的肚子睡,從他靠近的臉頰,男人的氣息就這樣傳達到她身體裡,那種被珍惜的感覺,還是溫暖了她。有時她也撫著他的手臂,玩弄著他的手指,緩慢睡去。

現在的秋子,面對一室的完全不同的景緻。正對著她是一組三人沙發和一個玻璃茶几,沙發靠著的牆,是一個垂著白色的縷花蕾絲窗簾,從窗子看出去,是另一戶人家的陽台。地上鋪了一塊寶藍色的短毛地毯。電視就擺在她床尾,一個有活動輪子的小桌子,這是上任房客留下來的。房東也指著電話線,如果妳需要我也有網路,一個月收四百塊。
料理台和冰箱靠在門後,浴室在床的另一邊。衣櫃挾在浴室和床之間。她脫掉的浴袍就吊在衣櫃旁。志秋,喔,應該說秋子了,她裸身蓋上了被子,讓濕髮披了下來。她把自己蜷在床中央。

本想好好睡一下,無奈想起了他。

她抬頭看了看鬧鐘,早上九點。兒子正吵著吃奶吧?還是會爬了呢?信崇也大概上班了吧?閉上了雙眼,蒙上了被子,倦意濃濃地,慢慢地失去了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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