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泉洗去我們的憂傷》讀後
拿著郝譽翔《溫泉洗去我們的憂傷──追憶逝水空間》到櫃台結帳時,身後一名穿著雅痞的男子也買了同一本書。我好奇地多看了他兩眼,不禁猜想著:他是以什麼樣的心情買這本書呢?
當我在書寫關於父母親的事情時,一些讀友在部落格也反應了與我類似的心情。對於父母,我們都既愛又無奈。我們許多的觀念與父母不同,卻又基於不敢違逆的情態下,感到為難與憂懣。
翻開郝譽翔的作品,我看到了相似的壓抑,但慶幸自己沒有她那般坎坷的遭遇。
作者在書中不隱諱地披露父親如何拋妻棄女,如何一次又一次的結婚又離婚,如何從一名退伍的軍醫落魄地淪至「精割包皮、專治菜花」的處境,如何在年逾八十後潦倒地自殺身亡。
對於父親自私地沉溺於愛情的風花雪月,無顧母親和孩子們生活的困苦,作者一件件地刻畫細數。但對於母親可憐的遭遇,她除了以悲憫的筆觸娓娓敘述,卻也隱藏不了批判性的語氣,諷訴那因迫於窮困而一輩子鑽營於金錢的酸腐行徑。文章裡說道:「(母親)用賺錢來遺忘悲傷,賺錢成了解憂忘愁的萬靈藥。」
作者痛恨教科書上一再複製出家溫馨和樂的刻板印象,她說:「我的父親追逐浪漫的愛情去了,而我的母親則永遠在為金錢焦慮,那焦慮日夜充斥在公寓的空氣裡,懸浮著,蒸騰著,不斷煎熬所有的孩子們。」
書中不只述說著父親的不是、母親的無奈,還兼雜描繪許多房客悲慘的故事。作者的母親一度靠著炒作房產賺取微薄的差價,還曾以薄木板將一間公寓分隔成十個房間,分租給許多房客。在這樣的公寓裡,沒有通風採光,暗黑的屋子裡終年累積著泥土潮濕的味道。
其中一戶房客的孩子K是一個自閉兒,K的母親對於自己的孩子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問題得出了一個結論,她說:「這都是業。」她對作者的母親說:因為彼此都是苦命的女人,所以能夠懂得。
這個故事很短、很不起眼,但卻引起了我的注意,並且感悟良深。
因為我的母親,也常用「業」來解釋她一生的遭遇!
對於她認為自已盡了力,卻不能如她所願的事,她總會以「因果」的觀念來安撫自己。她修佛不為別的,就為求得解脫。她常對我說:人生這麼苦,我不要再來輪迴了。
我知道,爺爺奶奶重男輕女,所以對於她這個沒生男孫的長媳並未多加體諒,父親在創業時期,她不但得操持家務,還得幫忙公司會計、烹煮十來個員工的飯食。妹妹出生後,她在坐月子期間還得自己照顧孩子,奶奶也沒為她做月子進補,她感到委屈,可是沒有娘家可以依靠訴苦,因為她的母親早逝,而後母也對她不好。
公司工作繁忙,母親身體不好,希望爸爸請一位幫傭負責員工的伙食,她好專心侍俸公婆以及照養兩個小孩。但父親不肯,因為父親自己的工作也很繁重,他相信只要願意,什麼苦都可以撐得過來,所以認為母親應該也辦得到。
父親一心拓展事業,母親因而覺得孤單、沒有情感的溫暖支持,所以逐漸朝向宗教尋求慰藉。然後母親愈來愈相信她此生是來還「還債」的,她頌佛唸經茹素,人生道路與父親愈來愈遠;父親則始終在工作中尋求生命的意義,除了工作,他不知還有什麼方式度過人生的歲月,所以至今已年逾七十,還沒能從職場退休。
小時候,天真的以為只要成為「大人」就能對人生不再迷惘、凡事皆能泰然應對,無所不能。現在卻深深地感慨,父母的人生在自己眼中看來,竟如此蒼茫,彷如戴了眼罩的賽馬被遺棄在荒原,迷失於人生的跑道。
我的父母與作者父母所生處的年代相似,如作者所言是一個在物質與精神層次皆極度貧乏的七0年代,所以他們陷在傳統的思維裡,一個以事業的成就來定義自己,一個以因果宿命來理解自己。
他們很難突破框架,彼此也到不了對方的世界,僅是被一只婚姻的牢寵牽制,生活在一個缺乏心靈交流的有限空間裡。
我很怕回娘家,卻又很憐惜他們。每次回娘家,總是坐在逆光的客廳中,轉開電視,默默地陪著他們看著喧吵的螢幕。
當螢幕中出現各種災難畫面時,母親便開始宣講果報,要我們吃素,因為世界末日要來臨了;當螢幕出現3C產品,父親便開始講述他在公司所操作的工業繪圖軟體,完全不考慮我們對電機工程的陌生;我曾試圖分享閱讀、閒聊社會新聞,但母親一樣會將結論引至因果報應,父親繼續相談我完全聽不懂的機械操作。
其實,我們誰都走不進彼此的世界,我在娘家,竟也有如一匹戴上眼罩的馬,只看得到自己的方向。
雖然如此,我知道父母是關心我的,只是他們都用自己的方式來愛我。截至今日,對於已婚並且有了工作的我,每次離開娘家時,父親還是會以塞錢或送禮盒的方式來表達他的關心;母親則是一再叮嚀我要吃素,別再犯業,以期我的身體能夠康復。
也許有人認為:有父母如此,夫復何求?我似乎身在福中不知福。
然而令我為難與在意的是父母對我的關愛是以「不容拒絕」的方式表達。當我告訴父親我不需要錢、不需要雞精、蛋糕或文具等禮物,請他留著自己使用時,我會看到一個神情落寞的男人哀然而不知所措地杵在原地,因為他不知道還能有什麼方式表現對我的關懷;當我拒絕母親希望我皈依佛教與她師父印心時,我會看到一個再三訴說人生悲苦感嘆世人無明的女人,因為她為了孩子們能否安然度過世界末日、獲得解脫而憂心。
令我為難的是,我不夠勇敢,以一個擁抱、一句我愛你,化解我們的距離。我竟只能一再地以無聲的方式聆聽他們的話語,以柔順的表面讓他們相信「他們對我表達關愛的方式」就是我所需要的。
因為如此,在最親愛的父母面前,我一直扮演著溫婉聽話的女兒,我無法將自己的喜好、價值觀誠實地呈現。最令人為難的是,如此親密的血緣關係竟以如此疏離的方式連繫,彷若油與水般,都是液體卻難以相溶。
讀著郝譽翔的憂傷,我也在追憶自己幼時與父母相處的種種時光。許多我驚喜、惶惑、悲傷的時刻,父母都沒能與我分享;而我在父母心中大概始終也只是一個孩子,沒有參與討論、商量家務的能力,我的意見從來不被重視。
郝譽翔以這本書告別童年的憂傷,我卻似乎一直走不出陰霾,既不能無視父母逐漸老邁而未來尚是一片蒼茫的隱憂,又無力轉變他們的生活方式,尤其對照我在婆家所感受到的和樂溫馨,更加悲憫他們在那冷清寂寥的屋子裡,任悠悠時光朝淒暮涼地捲走殘留的歲月。
我並不覺得人生是苦的,僅管自己的人生並非一帆風順,但正因為在逆境中才領會了許多生命的風景,因為有挫折才學會更多應對的能力。五專畢業那年,沒能順利插班大學,夜裡莫名的醒來,潰堤的壓力使淚水難以自抑,怕驚擾同床的姑姑,我躲到陽台蜷縮在花盆邊哭泣,直到星空墜落太陽初升。
母親醒來,見我兩顆腫得像核桃般的雙眼,驚問發生了什麼事。我不敢傾訴,只道眼睛不適。母親因家務繁忙,並未懷疑及追問,從那一次開始,我似乎就再也沒向她打開過心房了。
張愛玲在寫〈私語〉時,是在一個月落如金盆的夜裡,心腹話就這麼一句句地流露了出來。而這心腹話是說給誰聽呢?與其說是向讀者傾訴,不如說是叨叨絮絮的自言自語、自我抒發吧!而我在這裡訴說的,也只是藉著文字的河流,渲洩心中積累的情緒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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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查詢郝譽翔的書,連結到版主的文章來,
很多人不知道父母年紀大了之後,看著從雛鳥般長成展翅飛翔的子女,心裡是有七分欣慰三分惆悵的!
因為他們不知道還能為妳做些甚麼??
對於很多父親而言賺錢養家就是他這一輩子的責任,卸下了這份責任,不知道還剩下甚麼???
這是會讓很多父親感到焦慮不安的!
雖然心理知道這份感受,但彼此間的鴻溝已無法跨越了!這也是另一種無奈吧!
版主雖然大學沒插班成功,但關乎版主的文筆和談吐勝過不少大學生!共勉之~:)
上一代的人有他們的辛酸,下一代的人有他們的無奈。但既有血緣之親,再大的鴻溝也多能為彼此包容。
嗯!學歷真的不能代表一個人的價值。共勉之。 2011-10-12 20:12:42
每一個人都是必需尊重的獨立個體,不管他是誰。
感謝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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