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過世之後，我們搬出了東海大學，住到曉明女中後面，國泰蓋的「曉明家園」。我們家在五樓公寓的三樓，大約三十五坪左右。因為大哥在美國，二哥在住校的關係，大部分的時間只住著我跟媽媽。

我在這個家經歷兩次聯考；養了兩隻狗，也送走了兩隻狗；從小學到大學，我在同一個房間度過。我的書架上，從芭比娃娃到「現代戲劇」，從「寶寶看世界」到「同情我可以親我」，我寫的作文從規規矩矩的小朋友流水帳，到把「我最難忘的一件事」寫成小說。我在無數個考前熬夜的夜晚，泡著熱茶想像自己是「紅燭溫爐，手注佳茗」；我一邊打瞌睡一邊在床上聽「空中英語教室」；跟媽媽起衝突的時候在客廳我那個老位子安安靜靜地聽著屬於母親的數落，我則保持我屬於老么的沈默。

中學六年，我上的是同一所學校，這所學校離我家走路十五分鐘，但是我總是走十分鐘去上學，然後走三十分鐘回家。因為在回家的路上，有滿坑滿谷的流浪狗，我會一一跟他們打招呼跟他們玩，他們也很有默契地不會跟我回家，於是我就這樣一路玩一路走，不到六點回不了家。

因為只有兩個人，媽媽很少開伙，我們大多是到外面的麵攤或小餐廳隨便亂吃。那時後芳鄰餐廳還在，我最喜歡吃芳鄰的鄉村濃湯跟義大利肉醬麵，媽媽有時候想起來好像應該減肥，就會只吃沙拉。每天深夜，都會有好看的影集，我們用錄影機定時錄下，然後邊吃飯邊看，廣告還可以快轉，非常高興。

媽媽跟我都好客，所以我們時不時會宴請教會的朋友，或是我的同學來家裡聚餐玩耍。媽媽會跟我一起討論菜單，我最常點的菜就是珍珠丸子跟糖醋排骨，媽媽喜歡燉紅燒牛肉，因為燉個一大鍋，可以澆在飯上吃，再炒個青菜即可博得滿堂彩。即使我點了珍珠丸子這樣麻煩的菜，媽媽也不害怕，因為我會幫忙把所有的東西都剁得碎碎的，然後甩肉沾米，我一個人負責這道菜，媽媽負責別的。我們家的狗是請客時的為一阻礙，我們會在客人按門鈴的時候分工合作，我負責把狗抓好，媽媽負責開門；有時候來的是長輩或是我的老師，我們就會把狗關在後陽台。

我每天會在我的琴房呆上一兩個小時，總是在腰酸背痛聲嘶力竭之後才開始唸書。唸書就沒有像練琴那麼專心了，因為練琴不專心馬上會被聽出來（「怎麼沒有聲音了？」），唸書不專心就一點關係也沒有。我在書桌前假裝專心唸書，其實是在把橡皮擦刻成印章，或是寫信給在國外的朋友們。

我有很多很多漂亮的信封信紙，養成我寫信的習慣。我最記得有一次，認識了一位來台灣交流的年輕小提琴家，叫穆娜，她只比我大兩歲，小提琴卻拉得充滿感情跟驚喜，我跟她交上了朋友，她回北京之後我們於是開始通信。那時我才知道，不是每個地方都有賣漂亮的信紙。穆娜在一次的來信中提到，她很羨慕我在台灣可以買到這麼漂亮的信紙，她想要用漂亮的信紙寫信給我，卻苦尋不著。我於是買了兩套寄給她，當我收到他用我送他的信紙寫給我的信的時候，覺得好快樂好滿足。後來穆娜去了紐約，搬了幾次家，我也就跟她失去了聯絡；但是我還記得，在我家樓下那個陰暗的樓梯間，我拿出信箱裡面的信，來不及爬到三樓就在樓梯間裡讀了起來。那種興奮的感覺是日後什麼事也比不上的。

上了大學之後，我不知道算不算是離開了這個家，我會在師大的宿舍裡想念家裡的味道，會在要回家的那個禮拜早早跟媽媽預告我想吃的東西，會在到家以後緊緊抱住小狗聞他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