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火
自由副刊】高自芬/ 營火
2020/07/22 05:30
圖◎吳怡欣
◎高自芬
漂盪終夜,H在拂曉時分隨著洋流沖回岸邊。
「我怎麼辦?我怎麼辦啊……?」
龍女跪在沙灘上嚎哭;昨晚她剛接下攝影社副社長,和大家在心裡按下快門的第一張負片,是H泡水腫脹的模樣。
一陣徒然的人工急救後,救護車笛聲響起又飄遠,濤浪拍岸洄旋,海邊圍觀的人潮漸漸散去,遠方,基隆嶼燃燒在夏日烈陽中。
而活下來的人都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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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覽車正要開動,H衝上車,喘吁吁在我旁邊最後一個位置坐下來。
「好險!差一點趕不上。」
「剛考完期末考?」
我和這電機系一年級男生擠在車廂,隨著包租的遊覽車上了高速公路,一路晃向金山海邊,參加攝影社這學期最後一次活動。夜晚的車窗像鏡子一樣映照車內,H很安靜,但聊到卡提耶.布列松的攝影理論,精神就來了。
「『決定性瞬間』,就是在每一種進行中的元素都呈平衡狀態的片刻,按下快門?」
不太懂耶,我偏偏頭。我才剛上過攝影入門(偶爾充當一下被練習的模特兒),像所有新手一樣看到什麼就猛按shutter,還不清楚「攝影的樂趣,是把日常生活中稍縱即逝的事物,轉化為不朽的視覺圖像」──很久以後,我才知道,膠片上烙下的一小塊,是大腦即使忘卻,依然能留存的永恆閃光。
隱約聽到海的聲音了。
車子停穩,H幫我從架上取下行李, 垂掛胸前的Canon相機搖搖晃晃。我們一起走到通道,被後面的人擠著下了車。放好東西,我和同伴從斜坡上的小木屋走向沙灘時,男孩們正點燃篝火,騰地一下,營火躥了起來。火焰照亮海岸夜空,也映紅了沙灘上圍坐火光的每一張臉。
「Happy Birthday!」一個女生喊著。
原來,後天就是H的十九歲生日,「Happy Birthday To You……」大家拍手唱著,營火畢畢剝剝噴灑火星,有人用樹枝翻一下火堆,小小的火光又燃起了。夜風輕拂,H從衣袋掏出一支口琴,閉上眼睛吹著。
剛拚完大考,他唇周冒出黑色鬍渣,臉色看起來有點蒼白。大家躺在沙灘上,嘰嘰喳喳聊著社務、改選新幹部、下一次攝影展活動……琴音斷斷續續越過每個人頭頂,杳杳飄向闃暗的大海。
微風輕悄悄地吹過原野
營火在暮色中照耀
你和我手拉手,婆娑起舞
跳一跳,轉個圈真快樂
火光閃閃,我哼唱H吹奏的〈紅河谷〉,血管隨著晃動的火苗奔流細微烈焰,彷彿每一顆音符都長了眼睛盯著我。一整晚,夜裡閉上雙眼,H的影子也還是映在虹膜上,悠悠忽忽飄向前一個冬天……
寒假剛開始,攝影社舉辦春節前的「溪頭森林.鹿港老街」獵影,從溪頭玩下來,遊覽車在鹿港停駐,出身鹿港的H義不容辭當起了老街導覽。
「『不見天街』是鹿港以前有名的巷子,現在是最熱鬧的中山路,」H帶領大家穿越天后宮前的菜市仔街、城隍廟,「古早因為街道上方用木架搭成屋頂,避免攤販和民眾風吹日曬雨淋,因此被稱為『不見天』……」
我們好奇地跟著他,穿梭老街曲折的紅磚巷道,一群人開麥拉咔咔咔響個不停,飽滿的快門聲像無敵青春,熱切捕捉那一股遁入時空隧道的古樸氛圍。忽然,一位坐在庭院曬太陽的纏足老婆婆回過頭,微微一笑,深深的皺紋漾滿了喜悅。
我趁機按下快門,彷彿抓住了一個真實又珍貴的瞬間,腦海閃現與謝蕪村的俳句:
山茶花凋零
瓣夾間隱約沾濡
昨夜的雨滴
透過觀景窗,我聽到理查.阿維頓說,「所有照片都是正確的,但沒有一張完全真實。」肉身在此猶如一堵即將傾頹的牆;它將被解體或重塑?走向死亡或再生?
要離開了,H站在漸暗的鹿港老街邊,跟大家揮手道別。
「新年快樂!再見!」他輕輕喊著。
我透過車窗一邊揮手,一邊轉頭回望他高瘦的影子漸漸消失暮色中。
再見了!再見……
穿過大洋,穿過海風,稀微的星光,血紅的花。
死亡正在俯視著,在濤聲裡,在濱海天涯。
當H的遺體被省立基隆醫院救護車載走,我們一票人隨後趕到,處理完事情,在散市後的市場邊一家小店,圍著冷涼的菜肴,每個人低著頭,站起來,為H默哀三分鐘。
夏天才剛開始,眼淚已流了一大半。
有人說,H深夜下海游泳,海水太凍了;有人說,他剛開夜車拚完期末考,體力不支;也有人說,海邊的「離岸流」最危險,即便游泳高手H也無以脫困……
天黑了,我輕撫當年聽到意外,從小木屋飛奔下山不小心拐傷的右腳踝,至今每當季候交迭,舊傷隱隱作痛。那彷彿是一種既柔軟又脆弱,青春記憶的幽微樂章。偶爾聽見心跳搏擊的節拍跌落,咚咚穿行歲月,相信有火的地方就有歡樂,相信死亡是一趟偉大的冒險。
我閉起雙眼,喚醒暗藏眼瞼深處的幻象。
H身影朦朧,額上掠過做夢的痕跡,緩緩消融在晃搖營火堆;唯一能辨識的,是他短短的黑髭和露出白牙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