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8-03 20:06:01荷塘詩韻

潮間帶

自由副刊】王盛弘/ 潮間帶 41

2020/07/12 05:30

圖◎徐至宏

王盛弘 徐至宏

俗稱「老母雞」的C119降落後,我與同梯共三人旋即被催促著上了軍用卡車,後車廂帆布捲簾唰地拉下,嘭嘭啟動。稍早在台東志航基地起飛前,說是要去馬公,但是此時,幽黯中耳際接收到的,汽機車的躁動,油煙與金屬的腥味竄進鼻腔,我研判這是我所熟悉的大都會。心想,難道又一次改變了調派地點?

最後是一陣顛簸,軍卡減速、熄火,捲簾被拉開,我跳下車子,迎面而來一座小山,在大河彼岸,稜線和緩如小夜曲,抒情、慵懶,彷彿美人支頤橫躺。有風輕吹不是她的呼吸,鹹鹹的、濕濕的,是大海捎來的音信。

三人被領著走在月橘夾道的小徑,遇一名下士,倏地碰腿行舉手禮,「學長好」,對方並未回禮,聲音在口腔與鼻腔間滾動,「太小聲」。我們又敬禮喊學長好,對方還是沒答禮,說著又像是挑剔又像是叮嚀的話:這裡是隊本部,規矩多,不像離島沒人管,你們自己皮要繃緊一點。下士走遠了,領隊的二等兵學長才出聲安慰:別理他,就他最雞巴,一來就遇上,算你們倒楣。

馬公還是要去的,就在氣象聯隊本部等開往澎湖的航班,一天兩天,航班不來,一週兩週,而航班總也不來。一開始還懸念著,逐漸地也就安下心了,隨它去吧,對於不操之在己的事情,我們又能怎麼辦呢?不必預期它好,不必預期它壞,彷彿一叢熟透了的刺沙蓬,自斷根部,讓風決定它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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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象聯隊本部位於淡水河畔,一水之隔觀音山與它素面相看。

若搭捷運到淡水,總站下車後往河畔走,左手邊大排水溝旁有棟高腳屋,木屋殘破,已被棄守,屋前爛泥巴裡水筆仔叢生,漁舟三兩在那兒也不知是停泊或被擱淺了。

視線往前追蹤,幾幢紅磚建築是英商嘉士洋行倉庫,昔日廢園經過整頓,如今屋舍儼然,化身文化園區,氣象聯隊就緊鄰著倉庫用同一道矮牆。過去常有小兵晚飯過後猴子般翻牆進鬧區溜達,趕著晚點名前現身,值星官並不多加追問,而今牆頭滾著一圈圈鐵蒺藜,不假外出怕沒那麼容易了。

再往前走到河邊,想像自己是一株迎客松,背往前傾,探頭遠眺,可以眺見臨河有一道斜坡直鑽到河床的停機坪,這裡原是一座水上機場,1937、昭和12年動工,四年後落成啟用,是台灣僅次於松山機場的第二座國際機場,每兩週一個航班,往返於橫濱、淡水與盤谷(曼谷),啟用八個月後因日本偷襲珍珠港,1212日停飛。

氣象聯隊設在這兒並非偶然,因水上機場上方有座氣候觀測所,也建於昭和12年,最盛時期曾有二十多人的編制,現為一人觀測站,日式房舍只剩下了地基。2010年,這裡由陸軍關渡指揮部裝騎部隊接手管轄。

這些資料網路上都查找得到,但故事,你的我的,需要有人接著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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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1993年秋天到1995閏八月逼近前,在淡水氣象聯隊當的兵。

初到氣象聯隊,侍從士即將退伍,上頭屬意我占這個缺。「肥缺耶」,羨慕的字眼學長們用揶揄的口氣說了又說。侍從士怕沒早日確定接班人會影響休假,說服我:你想想,跟在少將聯隊長身邊,就算你不狐假虎威,旁人也要顧忌你是誰的人。

但我的心思不在這兒,我明白,以我所學,日後不會再有一段時間像當兵,可以讓我在日頭底鍛鍊。憑著一股魯莽,我在莒光作文簿寫下:「我本是農家子弟,深諳四時更迭、草木榮枯,懇請能夠讓我照顧園區花草,在陽光下勞動。」不能不說,當時我是有點兒天真。

不幾日,傍晚用過飯後,我躲到海邊一個隱蔽的角落,看河水反映落日,光影投射於堤岸上搖搖擺擺,有人喘著氣跑來喊我,說副聯隊長找。完蛋了,出了什麼事?副聯隊長就等在寢室門口,身後是一吋吋沉落海面的夕陽,逆光勾邊,更顯得他的龐大與威嚴。

他揮著手上的莒光作文簿,問我,這是你的本意嗎?別人求都求不來的機會你要放棄?顯然他是帶著答案來找我的,確認了意向,他爽朗地說,好吧,那就照你的意思。

副聯隊長為了什麼事來找我,學長們對它的興趣,還不如他親自走這一趟,而不是傳喚我去他的辦公室,都嘖嘖說,看來背景很硬喔。

日後我曾提起這段經歷,將來寢室找我的人說成聯隊長,我想改寫記憶,強化聯隊長親切的形象。然而,每回腦袋冒出這件事,意識都會有一閃即逝的「勘誤」,疾如閃電的一瞬白光那樣警醒著自己。我常覺得記憶是可以被改寫的,但在某些事上,它頑固地堅持最初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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氣象觀測所在橋頭哨左近,淡水鎮中正東路四十二巷,營區大門就設這裡。

橋頭哨是便衣哨,只站白天,最怕五、六點鐘晚餐時分,食物的香氣飄啊盪地,逗弄著,撩撥著,便有點想家。

一橋之外有紅燈戶,常有男人開車或搭計程車前來,這些男人進屋前,總先在路邊灑一泡尿、吐口口水,像個儀式似的。

營區與眷村共享一座小山,面對橋頭哨,往左是眷舍零零落落,散布在幽深的雜木林間,直通到海防哨;往右是長長一條石板路,拐個彎便見著了正哨。排列成魚鱗圖案的這條石板路,厚實、穩固,若無人為破壞,它將是永恆見證者。

石板路上常裊裊婷婷走來一名少女,到正哨旁對外開放的福利站採買。

少女長手長腳,面貌姣好,身板是纖細了點,但有掩不住的媚態,給人阿莫多瓦鏡頭底女人如潘妮洛普.克魯茲的飽滿想像。自從福利站改由一名俊美的學長看顧後,少女幾乎天天現身,也不買什麼,只為了看看學長,有機會說上幾句話。

學長雖然俊美,但與人應對薄鹽寡糖的,一逕板著一張臉,有回也不知為了什麼,少女離去時眼眶紅紅的像剛哭過。兩人漸漸相熟,旁人看著,覺得他們倆根本是一對小情侶了,學長退伍時,少女就陪著他肩併著肩走出正哨,拐個彎消失在石板路彼端。

這是世界上最美的一條石板路,當我離營準備放假時;這也是世界上最招人埋怨的一條石板路,當我收假回營,走在石板路上,每一個坑陷都是心上的一個疙瘩,每一步腳底與石板的摩擦,都發出一聲心底裡的牢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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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寡學長之前,負責福利站的,是我與同梯三人初到聯隊時,那位扁著聲音要我們皮繃緊一點的學長。

這位學長不太修飾情緒,有個夜裡突然發作,對他的一名同梯又吼又叫,像貓被踩著了尾巴,但對方並未理睬。當他的面是沒人說什麼,私底下拿他當笑話的倒是不少。

好的壞的,誰的現在都是過去的總和。我似乎可以理解,像他這樣舉止陰柔的男性,自幼要面對的言語譏諷,甚至肢體的霸凌還會少嗎?有人默默承受了下來,積鬱成心底裡的瘀青,也有人一察覺狀況有異,便貓一般聳背、豎毛,呲牙咧嘴武裝起自己,久而久之,更敏感、更尖銳、更不饒人,也就成了生命的底色。

略有點往來後,學長待我倒是和氣,還推薦菜逼巴的我去評藝工大隊年度競賽,在中華路國軍英雄館看了不少雖感覺到空洞,但是奢華、專業,技術上不太找得出破綻的演出。

大剌剌地這位學長總帶著一個小手提包,裝著CD隨身聽等物什,塞著耳機,鼻尖哼著片片斷斷的旋律。有一日,有人驚訝問我,你不知道他是誰嗎?我搖搖頭,對方告訴我,他是電台DJ啊,也主持電視節目。學長退伍後,我刻意去守著電視看了,國語台語英語交響,嘰哩呱啦介紹當紅的西洋金曲,對瑪丹娜啊、凱莉.米洛啊格外鍾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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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日裡福利站沒營業,一個炎夏正午我站衛哨,大家都午休去了,營區一片靜寂。遠遠地來了一個小隊,三、四名剛報到的菜鳥走前頭,痞子學長押隊,一群人來到福利站前小空地上,痞子學長解開扣子,變魔術似地自深藍色工作服裡拎出一隻小羊羔。

營區裡不知誰養了幾頭羊,任牠們四處溜達。牠們誤以為自己是現代詩人嗎,三個字五個字,一個字兩個字,空行,七八個字,羊們吃到哪裡排到哪裡,搞得小兵常被冤枉沒認真打掃,便總有人扔著小石子嚇唬牠們。

兩隻母羊同時都懷孕了,一天,其中一隻聞聞嗅嗅地走到正哨不遠處,站哨的學長就近折了一把榕樹葉子,逗啊逗地,把貪饞的母羊引到跟前,然後,冷不防地以槍托重擊牠的肚子,再以軍靴補上一腳。母羊叫聲悽厲,晃晃顛顛跑了開去。

母羊是生產後才死的,兩隻小羊濕淋淋地一落地也早斷了氣。死掉的羊埋海防哨附近,從此,凶手學長只要被排到大夜海防哨,無論如何他都要求調班。

另一隻母羊產下三隻小羊,其中一隻一團褐一團黑的小羊羔,在那個正午,從痞子學長的衣服裡被拎了出來。

學長讓四名菜鳥圍成一圈,把小羊放在中央,伸出腳去以鞋底揉了揉,要求學弟們照做。一開始是沒有人願意的,僵持不下,直到其中一名學弟伸出了第一腳,小羊發出叫聲咩咩,幾個人便輪流著輕踩,慢慢地竟有種踴躍熱烈的氣氛,力道愈來愈大,叫聲咩咩愈來愈低,終至於無,小羊軟趴趴地癱在地上。

痞子學長指著一名微微顫抖、幾乎就要哭出來的學弟:你去把牠處理掉。學弟問,報告學長,要怎麼處理?痞子學長吼他:怎麼處理還要問我?吃飯怎麼不問我?看要把牠埋了或丟河裡,隨便你。

熱天午後,我的身體深處卻湧出一股寒意,逼得額上胸上滲了薄薄一層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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營區設有三個崗哨,正哨一天二十四小時值勤,橋頭哨早六晚六,海防哨緊臨著淡水河,只站大夜班。

出了海防哨就出了營區,退伍老兵還在聯隊搭伙的,唯有一名單身老兵,他住在海防哨左近營區裡。

老兵短小結實,手臂有暈糊了的刺青寫著「反共抗俄」,現身時總是著軍靴、打綁腿,精神矍鑠,一副準備隨時啟程的模樣。

經過爭取,上頭讓我和長我一梯的許耿睿互調任務,我仍占侍從士的缺,但做園藝工作,許耿睿當侍從,休假時由我代理。我們在老兵獨居的紅磚屋前,沿斜坡闢了一塊菜圃,菜圃一隅長一棵木瓜樹,結幾個果子,可有可無地發胖,不情不願地轉黃,至於它是哪一日甜熟到可以入口的呢,那就要問問那群撲撲翻飛爭相啄食的鳥雀了。

這塊菜圃被稱做「木瓜園」,每到木瓜園勞動,都要向老兵借水。他不太說話,囫圇吐出的鄉音更是一句也聽不真確,我喔喔喔地回應,也是猜測也是應付了事,只懂得一句他常掛嘴上的「就要回去囉就要回去囉」。回哪裡去呢?哪裡是他的故鄉,故鄉還有他的親人嗎?

回得去的,大概只有童年,只有記憶了吧。

下哨若在夜半,我常不直接回寢室,而是到淡水河邊靜立片刻,夜色如被蓋在對岸觀音山上。它沉沉睡著了,胸口一起一伏,鼻息一呼一吸,與溶溶西去的流水相唱和。

我站斜坡跑道前端,漲潮時河水就舔舐著鞋頭,放眼台灣海峽,出海口立著一座燈塔,一秒鐘、兩秒鐘,我在心裡默數,三秒鐘、四秒鐘,怕看漏了我不敢眨眼,五秒鐘、六秒鐘。每六秒鐘燈光有一次閃爍。

二、三月間春天的跫音響起,夜裡,營區彌漫著香氣,濃郁、甜蜜,像是衷心的祝福。若從遠處張望,或會發現整個營區籠罩在花香的蕈狀雲裡。花香來自老兵屋後一棵柚子樹,春天開一樹小白花,花落後結纍纍小果子,帶來豐收的想像。然而一整個夏天,颱風接二連三,每回都帶走一些果子,入秋後,掛在樹上的就只剩三、五顆了。

柚子吸引了小兵,耍流氓的那幾個,在竹竿前綁上鐮刀,伸長手去勾去割,柚子滾落地面,彎身撿起,徒手剝開,取食,嚼兩口,膝反射似地啐罵一聲好像被耍了,便隨手丟棄,又去蹧蹋其他生靈。

入冬後,出海口有漁火點點,無關乎詩情與畫意,這一艘艘小船正迎著凜冽的東北季風捕撈鰻苗。這一季的收穫,或就是一整年的生計來源?

春天又來了,小白花開得正歡時,幾日不見老兵,便聽說他死了。怎麼死的?也沒人問起也沒人深究。

我和幾名小兵被遣去收拾老兵的屋子,只見環堵蕭索,木板床、薄被單,牆上掛孫中山、蔣中正、蔣經國肖像,褪了顏色、起了毛邊的國旗垂頭喪氣。空間中最顯目的,是一架電視機。

就要回去囉就要回去囉,沒有了形體的羈絆,遊子兼程趕路,回故鄉去了。

(待續)

【自由副刊】 王盛弘/潮間帶 42

2020/07/13 05:30

https://img.ltn.com.tw/Upload/ent/page/800/2020/07/13/48.jpg圖◎徐至宏

王盛弘 徐至宏

一年十個月的役期,我犯過兩次錯,都因為站崗。

一回,兩名便衣略過正哨,直接由便道進入營區,我未做盤查。

另一回,凜冽的寒冬深夜,被叫起床接哨,我應了聲好。對方似乎還跟我確認了,「不要又睡著了喔。」而我,竟然又睡著了,隔天甚至沒意識到這回事。

是以耳語傳播的方式,學長警告我,等著關禁閉吧。我聽了,有點不安,可是,遲遲沒人來找我問責。上頭只是以宣導的方式,要官兵注意衛哨安全。

偶爾有人嗆我,你背景很硬喔?語氣裡透露了複雜的訊息,我聽得出來,是想要挑釁、想給你一點顏色瞧瞧,卻又有所顧忌。我摸不著頭緒,反問對方,什麼背景?便有人說,聽說你們這一梯的,有人有靠山。

靠觀音山嗎?現在的我也許會耍冷這樣回他,但當時我訥訥不知如何應對。

家裡做什麼的?認識什麼軍中或政界高層?常有人有意無意問出這些話。沒有,沒有,沒有,家裡是種田的,但勉強維持生計靠的是父母做的小工。

同梯某把一切看在眼裡,有回獨處,忍不住對我說,不要說沒有啦,要說不知道,曖昧、模糊,就讓他們去猜,這樣最好。

我學不來他的世故,但我羨慕他的不討好、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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侍從士服侍的是少將聯隊長和兩位副聯隊長,與于姊同一個辦公室,工作都由她吩咐,也就是泡茶、送公文、迎接與送行等細瑣,沒什麼難的。

偶爾會被遣去摘野菜,川七,炒麻油,或氣象觀測所左近有幾棵香椿,血色新芽,剁碎了炒蛋或拌皮蛋。集合場旁醫護室後方有桑樹,桑葚轉紫轉黑,趕在鳥雀爭食前採下,洗淨,撒一撮白糖拌勻,酸酸甜甜。做這些事像郊遊,田園詩般小趣味。

營區裡除了軍人,還有幾名職員,清一色中年女性,其中一名,嬌滴滴的,燙了個爆炸頭,身材保養得宜,《翠笛銀箏》的崔苔青似的。下班後她總在集合場等交通車,修長雙腿常穿箭蛙體色,橙橘、茄紫、蘋果綠的鮮豔褲襪。她從沒正眼瞧過小兵,但與軍官,尤其一名矮小、禿頭,弄臣樣的少校講起話來,腰肢扭啊扭的,又噗噗地笑,作勢打他,像在調情。

于姊也是聘雇人員,幹練,護主,一回一名上校拿一罐蜂蜜說是要送給侍從室,她笑呵呵地道謝收下,稍後,收斂了表情說,這些蜂蜜過期了,某某只是想藉我們的手丟掉它。

雍容、爽朗,于姊從沒給我們小兵臉色看,除了有回她要我幫忙打幾行英文字。可能誤以為大專兵嘛打打字有什麼難,其實那時候電腦尚未普及,用的還是DOS什麼的我也說不清,口吃似地老半天我打不好幾行字,于姊看了,斷然說,我自己來。就這麼一回,臉上有陰影一閃即逝。

上編劇班、上表演課,于姊的日子過得很起勁。她發表人生意見,提醒我們,男生出手要大方點,不要彆彆扭扭的。又常掛在嘴上:你們叫我一聲姊,是瞧得起我,我不能因此抬高自己。這句話我年紀愈大感觸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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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將聯隊長啊,就算沒當過兵,認識他的人也不會少,退伍後他在電視台當氣象主播,人稱氣象將軍,俞川心。

俞少將為人儒雅,正派,善養生,傍晚打打網球,也寫得一手好書法。我每天要為他泡一杯熱茶,枸杞子之外,夏天加蔘鬚,冬天是蔘片,保溫杯旁置一盒小毛巾,沾濕,滴幾滴明星花露水。

營區裡蓋了座ㄇ字形平房招待所,一落成,我與許耿睿便住進餐廳後頭盲腸般一爿小寢室。有個冬夜,只我一個人,聯隊長突然現身,手上提著一只塑膠袋,他說餓了,便進廚房開火,一會兒後,端出一碗什麼湯給我,又給自己盛了一碗,湯色白濡,米粒懸浮,沉著一顆蛋包。

這湯餿了嗎?發出怪異的氣味,我實在無法下嚥,便嘰嘰喳喳讓自己嘴巴很忙,問這是什麼啊,哪裡的食物呢,怎麼做的?聯隊長一一回答。唏哩呼嚕地他把這碗湯喝了,起身,說你慢慢用吧。他一離開,我迫不及待地,便把整碗湯給倒進馬桶沖了兩次水。

大學畢業後回鄉下待役,為了鍛鍊體力,每天清晨一起床我便出門跑步,漣漪般一天天一圈圈擴大路程,因此在台南官田新訓時,不太有體力上的困擾,但班長排長營長的嘶吼,詈罵,言語的羞辱、刺激,真讓人崩潰,下部隊來到氣象聯隊,才覺得自己被當個人對待,即連少將,面對小兵也和和氣氣,那時候以為是恩惠,現在知道了,原來是修養。

有段時間,自其他單位來了個尉級軍官,突然地營區又充滿叫罵,一日,聯隊長終於看不下去,略有點怒意對他說,話就不能好好說嗎?這裡是氣象聯隊,你以為是哪裡啊?多年後我讀到一則新聞,哈利王子即將成婚,準新娘梅根試菜,因為菜肴裡有蛋的成分而她交代過不能有,因此把主管指責了一頓,伊莉莎白二世看在眼裡,將她帶到一旁,對她說,在這裡,我們不這樣對人說話。讀到這則新聞時,我想到的,就是少將聯隊長俞川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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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假前,聯隊長常讓我搭他便車進市區,開車的是一名白淨駕駛士,一回我去通知派車,幾名駕駛正在閒聊。不知怎麼的這位駕駛士說起,他去表哥家過夜,兩人同床,表哥的女友也在,半夜裡,表哥和他女友做起愛來,白淨駕駛士說:他們不怕我看,我也就大大方方地看了。

青春騷動,軍中的性話題源源不絕。有個血色充沛的學弟笑他同梯,說他們一起到萬華嫖妓,就隔著薄薄一張木板牆,時間到了他的同梯還沒完事,需要再買時間,可是錢不夠怎麼辦?同梯便敲敲門板,高聲喊他:你有沒有帶錢,先借我啦。血色學弟哈哈大笑,說:冇錢也跟人家開查某。

一名士官長聽著,點點頭說,要的啦要的啦,當然要補票的啦,一節十五分鐘,時間到了還沒結束,就要再花錢買一節。原來他說的是八三么的規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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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名上校副聯隊長,對照組似的,作風截然相異。

清簡的這位,低調、謙遜,知道我常在報上發表文章,對我說,雖然現在只讀軍事書,但學生時代他也讀文學作品,也寫文章,說完,趕緊退讓一步:當然,沒你寫得這樣好啦。

似乎有這回事,他說:你讀輔大是吧,輔大有位神父是我舊識,如果你回母校,幫我問候一聲。我果真去了,神父行動不太方便,幽微的光線中我們閒聊三兩。

確實有這回事:營區位於淡水出海口,漏斗狀咽部,迎著風迎著雨,夏天裡颱風接二連三,花草摧折,小樹連根拔起,遭火拚血洗一般。一回颱風過境,副聯隊長站正哨旁石板路上,扯著一根藤蔓卻糾纏樹間遲遲無法扯下,我就立在一旁看著。看著看著有些出神了,直到站哨的一名學長怒斥我,你在幹什麼?不會幫忙嗎?副聯隊長趕緊緩頰,沒關係的沒關係的,我來就好。

丟臉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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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兵都說,清簡副聯隊長是個好人。然而,尊敬卻不知道怎麼親近。另一名副聯隊長,作風海派,更受到大家的簇擁,就是他,帶著莒光作文簿到寢室找我,當面承諾調換我的職務。

海派副聯隊長身量高,梳油頭,十分體面,他養的一條狗,也背高腰瘦、烏黑油亮,稱得上俊美。這條狗平常關在浴室裡團團轉,一放封,小馬般滿營區奔跑,亢奮異常,大概就是小兵放假了的模樣。

副聯隊長嗜吃,養出了個大肚子,他問過我,你喜歡吃些什麼?我說,魚,我喜歡吃魚。他很有興致地再問:什麼魚?我答:吳郭魚。副聯隊長不吱聲了,這個答案太不能夠顯示出品味了吧?我解釋,因為媽媽常做,所以喜歡。副聯隊長說,好。再沒說其他了。

每日午飯過後,海派副聯隊長便窩到交誼廳打打小牌。當過兵的都知道,自有熱愛攀關係套交情的下屬,也不乏享受被前呼後擁的長官。那些行動和言語上的諂媚阿諛,幾乎就是一種醜態了。不過,你可以鄙他們卑劣,也可以憫他們卑微,可不要因此誤以為自己高人一等,大家都只是以自己擅長的方法,讓日子容易一點罷了。

有段期間,興起一股雕刻水筆仔樹頭的風潮,在營休假時,一個個趁著退潮下到河裡,一開始只挑老的病的,很快地只要看中的便砍了下來,洗淨、陰乾、去皮,拿起美工刀雕鏤,認真、專注,客廳即工廠做著代工一般。又一個個拿著成品去跟副聯隊長獻寶,他也煞有其事地品評:這個好,好在它的姿態,那個好在它的紋路,應該再怎麼調整會更好。

其實啊,奇形怪狀的,再怎麼好也好不過好端端長在潮間帶。

(待續)

 



自由副刊】王盛弘/潮間帶 43

2020/07/14 05:30

王盛弘 徐至宏

潮間帶是潮水一漲一退過渡的空間,緩解了浪潮對陸地的衝擊。

當泥沼裸露,兩棲動物現身,引來各色水鳥邁開修長雙腿,走著啄著,頭一點一點地,尖喙像把鍬,一次又一次探向地心覓食。

水筆仔長在潮間帶。紅樹林不只水筆仔,還有紅海欖、海茄苳、欖李等樹種。淡水紅樹林則為水筆仔純林,很長一段時期,以該生態在全球緯度最北的自然分布地點而知名,不過,更北方的琉球和九州南部後來也都發現了它的蹤跡。

營區臨河築了水泥堤岸,沿岸植九重葛侵門踏戶,只餘窄窄一線通道,間置一座石椅,少有人跡,夏天,我常在晚飯過後悶聲不響到這裡坐坐。

淡水夕照五彩斑斕,豔光四射,深深迷惑著我的,卻是更為尋常的日光經河水反射,在堤岸上的投影。搖著晃著款擺著,像風中燭火;停駐、翻飛,難以捕捉,宛如蝴蝶拍翅;閃著爍著跳躍著,是舞蹈也是音樂,突然擦亮的一個光點是激昂的高音,旋又趨於和緩,埋伏、潛行,伺機等待另一波的激動。

和招潮蟹、彈塗魚、高腳鴴一般,光影有自己的生命、自己的意志。

一晚,夜色如墨,我仍待在河邊,聽見一串串「不―不―不」的什麼鳥類的低鳴。隔著九重葛,一道光束在木麻黃枝葉間搜索,有人竊竊私語,「有沒有?有沒有?」一個低聲驚呼,「在那裡。」接著是一顆小石子被彈弓射出,又一顆,又一顆。

隔天有學長得意洋洋捉著一隻小領角鴞炫耀。說到領角鴞遭強光突然照射,反應不及,便學牠睜大眼睛傻愣模樣,逗樂了一伙人。學長說要養這隻小領角鴞,不過,一日未盡,牠便癱軟成一團,死了。

潮間帶富含生命力,卻也常堆積了琳瑯滿目的垃圾,小型動物的屍體,飛蠅喧鬧,蛆蟲的嘉年華。颱風剛過,河水暴漲,垃圾與屍體在水面漂流,遠遠地還有隻落水狗,掙扎著往岸邊泅泳,那麼吃力,正在與死神拔河。

有個二等兵趕忙找來一根長竹竿,伸開手去探向落水狗。

狗很快攀上了竹竿,幾乎可以聽見死神的一聲惋歎、準備鬆手之際,二等兵卻狠狠地戳了牠一下,將牠更往河心推去。放棄了就只有死路一條,狗仍不死心,二等兵再度往牠身上戳,再戳,牠被送到更遠處。

是因為圍著一圈人歡呼鼓譟,二等兵沒有選擇餘地地只能繼續這場惡戲?或是,他其實是把自己在軍中受到的委屈統統發洩在這條狗身上?

二等兵個子小小的,一臉稚氣,二十餘年過去了,我還記得他的雙頰因為亢奮而一片紅暈,雀斑一顆顆更顯清楚,耳際還能聽見他發自鼻尖,因為惡作劇而高昂的細碎笑聲。

幾次戳弄,落水狗終於沒了氣力,任河水帶牠漂向大海。

我在一旁看著,心裡抗議著、祈禱著,但面無表情、一聲不吭。我是共謀吧?那一刻,我感覺到自己長成了一個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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颱風過後,潮水退得遠遠的,而大量漂流物近在斜坡跑道上,集中後淋上柴油,劃一根火柴就地焚燒。就在烈焰喧天,滾滾濃煙中,一隻烏龜拔步逃竄,逃過了祝融卻落在一名小兵手中,他高高舉起烏龜,像奪下一面錦旗。

小兵拿起美工刀,在龜殼刻上自己的姓,然後,他把烏龜扔進脫水槽,設定時間三分鐘。這可不是《四百擊》裡安端玩的離心力遊戲,烏龜大概連內臟都嘔出來了吧,一槽噁爛腥臭。要直到不知情的菜鳥來報到了,才有人敢再用脫水機。

青草地上黃色蒲公英盛開,一名小兵推出割草機,震天價響,換來齊一的寸頭。一隻青蛙自春天的夢裡被驚醒,鼓足氣力一躍,卻找不到藏身之所。小兵興致來了,推著割草機追逐,往東往西,青蛙疲於奔命。最後是,利刃劃過,青草地上肉泥飛濺。

另一隻青蛙,另一個小兵。年度裝備檢查前夕,小兵正為聊備一格的滅火器上新漆,發現腳邊一隻青蛙,便放下工作去追著玩。三兩下地就把青蛙捉在手中了,他拿起刷子,將牠漆得通體豔紅,才將其野放。小兵到處去跟人炫耀自己的惡行。

洗手台上躺著一枚枯葉,絲絲縷縷冒著白煙,是誰劃的火柴,近處有半截燃燒過的火柴棒在白瓷磚上烙出焦黃。枯葉有三分之一成為了灰燼,而火仍在悶悶地燒。我湊近端詳,才發現這原來是一隻模擬枯葉的蝴蝶,細長的腳僵化蜷曲成一團,也許只是因為死亡,或因為痛苦的死亡,死亡的痛苦。

我輕輕將蝴蝶撥下,旋開水龍頭,嘩嘩的水聲是為牠唱誦的禱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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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不乏逢迎拍馬想圖點好處的人,那也是因為有人給了機會。

營長是個軟爛的好人,略胖,口齒黏糊,看著有點憨。一回同桌吃飯,他吃飽了要先離席,我說,營長慢走。他愣了愣,回我:好,我會慢慢走。

通常晚點名過後,營長便在寢室跟小兵喝兩杯,有時還會故作糊塗讓小兵翻牆,穿過倉庫廢墟,到鎮上外帶幾樣小菜。

相較於大專兵多不擅長應對,在社會闖蕩過幾年才入伍的小兵,陪長官喝喝酒、賭賭小錢,更懂得在混亂的局面裡為自己爭取權益。要的也並不多,就是少一點的勤務,多一點的假期:榮譽假或幾個小時的散步假。營長一喝酒便胡亂應允,等清醒了,嘴裡咕噥著你們就會趁我喝酒來拗我假,多數時候也就放行了,若是後悔,小兵還會跟他你一言我一語地頂嘴。

招待所落成前,為了安置水塔,營長領一隊小兵,手持鐮刀、柴刀、鋸子、鐵鏟,硬是在人跡未至的山坡上闢出一條小徑。小兵們卻殺紅了眼般停不下動作,草蕨離散,姑婆芋腰斬,竹子節節敗退,相思樹呼天喊地……營長看在眼裡,終於放聲喝道:夠了,不要再砍了,樹也有生命你們知道嗎?他指著草木斲傷流出的黏液,說,你們看,都流血了。

他的聲音裡帶著一股憤怒,不如此無法把意見表達出來似的。

這股憤怒裡,有孩子的純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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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哨旁一座池塘,池塘邊沿林木幽深,養著雞啊鴨啊等家禽,被稱做「鴨寮」,也歸園藝兵管,又有一籠兔子,毛茸茸的好可愛,我和許耿睿把牠們當成寵物養。

一個正午我剛下哨,巧遇海派副聯隊長,他一看到我,好開心,朗聲說,快去吃飯,今天加菜,就你養的那幾隻兔子。唉,這叫我怎麼下肚呢?

伙房裡有個學弟,宜蘭人,家裡是辦桌的,眼裡有良善的光,說起話來有點大舌頭,一個在營休假日,他被遣來找我幫忙,伙房正準備晚餐加菜。

地上攤著兩隻已經放血但仍微微顫抖的兔子,像被棄置的舊毛衣,宜蘭學弟自雙耳提起其中一隻,從劃在脖子的刀口處往下一拉,唰地脫衣服似的,一眨眼便將整層皮毛給褪下,手上一具光滑肥膩的屍體,肚子裡一團早上剛餵的飼料若隱若現。身後大廚學長把另一隻兔子踢到我腳邊,說:自己養的自己殺。我低聲求饒,學長……

你們這些大專兵,光出一張嘴,叫你們做事就一堆藉口。大廚學長念念叨叨看來是沒打算放過我。這時,宜蘭學弟不動聲色蹲下身去,刀子左劃右劃唰地便幫我把兔子皮給剝好了。大廚學長輕輕踢他一腳,啐他:雞婆。

我遞給學弟一枚感激的眼神。

睡前,坐書桌前,將細節寫進筆記本。寫作者常常是嗜血的,渴望著打動自己的刺點如陷阱渴望著獵物,哪怕因此被刺痛被傷害,也因為文字牢籠的收穫而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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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書桌是一張大圓餐桌。

新建的招待所落成後,我和許耿睿自大寢室搬進招待所後方傭人房也似的一爿長條形寢室。屋子是鏟掉山腳蓋成的,濕氣重,一架除濕機一天可以積滿一桶水。

寢室外是餐廳,空間不大,但有一張十六人座大圓桌。校級以上長官常在這裡宴客,菜色都由伙房負責,豐富但不奢華,講究的是酒,每開一瓶新酒,便說明來歷,誰送的茅台,哪裡的紹興,珍藏多久的高粱,舉座爭先恐後都高聲說這個好這個好,氣氛十分熱烈。

我就俯在這張大圓餐桌上塗塗寫寫。

以燧石相擊升火那樣原始的方式摸索著寫作,大四時終於有了些火花,延續這把火種,在氣象聯隊的眼見耳聞,不斷地為靈感添薪加柴。白天,每有想法,便拿出放藍色工作服上衣口袋的紙筆,將關鍵字記下。睡前,坐餐桌前,一筆一畫打草稿。什麼都有些感觸,毫無揀擇地寫,謄抄進稿紙,封緘,夜色裡我穿過集合場,到對角線的福利站前,將稿件投入郵筒。

不到兩年竟有上百篇如今是羞於回顧了的習作見報,退伍當天我請了假,南下高雄去領《台灣新聞報》年度散文家首獎。頒獎的是葉石濤先生,淳樸敦厚,像我在鄉下老家務農的叔叔伯伯。不記得葉老說些什麼了,只記得他說著說著,拿麥克風的手微微發著抖,似乎有點緊張。

當年我並不知道,投入郵筒的除了手稿,我也把自己投遞了出去,將自己寄送到更廣大的世界。(待續)

 

【自由副刊】王盛弘/潮間帶 44

2020/07/15 05:30

 

王盛弘

台南官田新訓中心結訓在即,抽籤決定軍種和部隊。我抽中了空軍,分發部隊前有一波選兵。班長特別交代,不管你有什麼技能、專不專業,儘量嘗試與表現。

一名尉官問,有人美工專長嗎?我舉手應徵,他發下紙筆,讓一伙人寫「蔣公誕辰紀念日」美術字。我拿出做海報的經驗,工整畫了幾個字。上繳後,不旋踵他告訴我,你被錄取了,將分發到空指部,在台北鬧區。登記資料時,尉官卻遲疑了,皺著眉頭告訴我,可是你已經被氣象聯隊訂走,要去綠島。

一同分發到綠島的有三個人,下部隊前一夜營火晚會,眾人為我們唱這綠島像一條船,在月夜裡搖啊搖……歌聲如潮一波波湧來……姑娘你也像那流水,在心海裡飄啊飄……抒情而溫暖,我卻茫茫然地,有點暈船了。

隔天清晨摸黑離營,部隊走在甘蔗田間小路,大霧籠罩,四野寂默無聲。也許所有人都正專心盤算著、揣測著自己的命運?火車站前與弟兄們告別,這一別,日後就算相遇也都不認得對方了吧。

列車上不知怎麼地我上吐下瀉。終於到了台東,長官讓我們去打通電話,我告訴母親,要去綠島喔。母親說,綠島啊,要去那麼遠的地方啊。我很虛弱,但故作歡快地說,對啊,要去綠島耶。

在志航基地等船,幾天後消息傳來,說轉調馬公,便搭上俗稱老母雞的C119,在淡水氣象聯隊等航班。這一等,直等到了退伍。

1995閏八月將至,局勢十分緊張,但我要退伍了。我幫住士林的同梯某搬家,某才告訴我,是他的家人透過關係,讓他留在台北的。因著什麼考量呢,同梯三人押了同一個韻腳。

當我以為我要去綠島時,當我以為我要去馬公時,其實我已經命定要去淡水了。我沒有非去綠島不可,沒有非去馬公不可,也沒有非去淡水不可。能夠做主的我就牢牢把握住機會,不能做主的命運,我也不想頑抗。人生一場體驗,好的壞的我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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