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8-02 14:28:59荷塘詩韻

林黛嫚/你記得就好

【自由副刊.閱讀小說】 林黛嫚/你記得就好

林黛嫚 徐世賢

「不要再動電話了!」

喝斥的聲音一出,緊接著是玻璃破碎的聲音,不是靠近他那杯上午配藥時倒的水杯,而是我在水龍頭下方想加進少量水的小花瓶從我手上鬆脫,砸在鋼製水槽上碎裂。我忘了我正在做的動作,急著想阻止他撥打電話,幸而這樁禍事的結果只是兩株季節性的洋蘭和玻璃碎片一起進了垃圾桶,比他可能撥出電話將造成的傷害小得多。

他這個不停打電話給許多朋友,有時不說話,有時說著言不及義的話,弄得對方一頭霧水的習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先注意到他的許多不對勁而思忖要不要他去看醫生,還是朋友接連委婉告訴我可否不要半夜打電話來?到底哪一個先發生?不要說半夜打電話不合適,沒什麼重要事電話響起,都是打擾人的錯事。何況是打了電話不作聲,顯然是可以告發騷擾的行為。

「不要再動電話了!」這喝斥的聲音發出後,有一剎那,就那麼一剎那,他臉上出現孩子似拿了不該拿的東西做了不該做的事時的羞慚表情,一剎那,就那麼短暫,甚至短得我無法確定自己確實看到了,立即他臉上的神色仍是那一貫茫然,不知道我在說什麼,包括不知道這個站在他面前蓬鬆亂髮焦黃素顏語音急切的女人是誰。

我每天有太多事要做,為滿足兩個人的吃食要上街購物,要整理家裡以免被灰塵及垃圾淹沒,還有一些零星工作上的事情要應付,像是某出版社要的作者簡介收到稿費要寄回的收據等等,原本處理我一個人的事就已經讓我忙碌不堪,現在連他的份我都得處理。我無法廿四小時盯著他,只要他不要去開瓦斯爐燒熱水不要在微波爐加熱牛奶等可能惹禍的事,冷氣暖爐開了忘了關可以即時糾正的事就算了,此外,我讓他在我身旁繞來繞去漸漸成了家具不太會影響我做事。

那天在超市巧遇曾經和他進行歐洲五國文化訪問廿一天的志恩,原本看到他就站在我的推車旁守著而欲言又止,待確定他並沒有把心思放在我們的談話時,志恩說:「去年春天吧,他來電,說他計畫成立一個協會,大家一起來做些事,努力把台灣作家推往國際,興高采烈說要找幾個人開會討論前期工作,還問我某天有空嗎?想到他又起勁做事我也熱情回應,好啊好啊。他說,等我聯絡好再跟你說,說完掛斷電話。隔天我又接到他的電話,以為他已經安排好,要告訴我開會時間,還想著他還是照樣高效率啊。電話接通後,他說,計畫成立一個協會,大家一起來做些把台灣作家推往國際的事,語氣熱切說要找幾個人開會討論,我心上一緊,這是怎麼回事?不過我還是好啊好啊地應和,掛電話前最後一句話,我聯絡好通知你啊。感覺很像錄音帶倒帶重播。」一連串話說完,志恩沉默了幾秒,我也還沒想到如何回應,志恩又說:「不過他可能是忘了已經跟我說過了,他要聯絡那麼多人,搞混一、兩通電話也是可能的。」

離開超市時,他回頭看了志恩兩次,大概是在想說,這人是誰,怎麼跟我旁邊這人講這麼久。志恩可能才長我幾歲,算起來也是他小輩,不過卻是從年輕剛開始寫作時就和他交往的,而且因為總應和著他做事,是少數沒和他鬧翻的文友之一。至少四十年交情,說忘就忘。明明在超市的熟食區吃了一份早餐,現下仍覺得嘴裡乾澀得緊,而胃是空空又脹脹地繃著,好想來一碗熱熱鹹鹹的牛肉湯。

類似志恩告訴我的事發生過很多次,當然不是一成不變,他的人生豐富多姿多采,就連遺忘也變化著各種形式進行著。這些現實中的事太真切,我覺得真切到無味,不如我自己想像的。

我想像,世界某個角落,他最喜歡的吧,日本北角臨海的荒僻小鎮,一個沒有人認識他的地方,卻有個女人癡癡地等他一年兩次老遠搭飛機轉新幹線再搭客運車或租車,開個三小時車來陪她過節,通常是前一個節日早過了而下一個節日又快到來,搞不清楚是過哪一個節的狀況,總之那女人不會知道,不管他們度過多少個值得紀念的節日,此刻都歸零。

也可能在寶島台灣的某個都市公寓四樓,住著一個青春少女,和他長著一樣的臉,男版木村拓哉的臉變成女生,就是那個樣子吧,而那個女生不只是長得像他,連說話的樣態都像他,十幾歲如我們初識時的同齡少女,其實是他的女兒,有名份沒名份不重要,他是責任感強烈的男人,定期把錢存進以少女為名的銀行戶頭,他會供給少女讀高中讀大學出國留學還會為她治辦嫁妝,只要他還記得,記得從自己的銀行存款中定期轉出一筆錢。

如果他不記得了,而我知道,我會繼續他原來做的事嗎?

他的所有事已經由我接管了。銀行存款,股票,基金,土地,房產,版稅,還有一些有待鑑價的古董書畫,我很驚訝他如此富有,我靠自己過活,從來不希罕他的錢財,拿過他最大手筆的禮物就是到華盛頓參加作家節,他幫我把公費補助的經濟艙升為頭等,此外我沒要求過鑽戒名牌包。如果,如果真有個北海道小漁村的日本女人或是南部明星高中即將申請進入一流大學法律系就讀的女兒,我會花他的錢繼續讓他盡男人、父親的責任嗎?

假設的問題太傷神,現實的難題都逼到眼前了。記憶流失不打緊,這人生必經的過程,但是在漸漸忘記活著的一切技能包括吞咽、呼吸等之前,就不能安安靜靜不打擾人也不被打擾地走到盡頭嗎?答案是不能,至少目前還不能。

不斷有朋友跟我抱怨,你到底找我有什麼事,非得三更半夜打,然後接通後又不吭聲,要不是看到顯示是你的電話號碼,我還以為是騷擾事件呢。有的朋友好心,擔心我有狀況需要幫忙,回撥要表示關切,但是始終在通話中。

一開始我說我沒打,但是不是我就是他,承認是他做的事比說是自己夜裡無法入眠想找人聊聊還要艱難。後來我都只是笑笑,不解釋。慢慢有些朋友了解狀況,處理方式是夜裡把電話關機白天常常沒接到無所謂,這樣的事直到我把家裡的室內電話線拔除才告一段落。

屬於他的物品他忘得差不多了,每天穿一樣的衣服要到我受不了強硬他換下,甚至要動手去幫忙脫除才肯換一件,換上哪一件他也無所謂,然後又一直穿著直到下一次我受不了。很難想像他曾經是個服飾講究的紳士。

但有一樣東西他緊緊揣著,是一本手寫的電話記事本,在這個大家都用智慧手機登錄聯絡方式的時代,那電話本就是舊東西。我也有,不過是收在抽屜櫃子底層,還沒丟一方面是念舊,一方面我們都寫作,總覺得裡頭記錄著某一階段交誼的痕跡。

白天我沒管他的時候,他就坐在電話機前,拿著那本子開始撥打,打完一個換一個。電話本他總揣著,彷彿那是他唯一必須記得的東西,我曾經找個空檔翻了翻,有些名字我認識有些不識,沒什麼特別的,而且年代久遠很多號碼應該都不確實了。我也曾想把本子收起來,不讓他再亂撥電話,又擔心我承擔不起他找不著本子的反應,我也不是能玩遊戲的年紀了,便隨他去。

一段時間後,我突然發現,他並沒有看著本子撥電話,而且似乎反覆撥打同一號碼,我以為或許病程又進入另一新階段,隨意亂按玩電話。按捺不住好奇心,我趁空察看他撥出的號碼,那號碼是我熟知的他用了很久的電話號碼。他打給自己做什麼?

有人打電話給自己嗎?他一開始胡亂撥打電話應該是想找人說說話,他打了大半輩子電話啊,聯絡、訪談、喬事情、談情說愛,這些都是他人生的重要部分,但是現在當電話接通時,他想不起來打電話的目的,要說什麼事?也許連他是打給誰都忘了,只好掛斷,於是看似無聲騷擾電話。

新階段他打電話給自己。那支行動電話他很久沒用了,放哪兒去了?應該是我收起來的,事情太多,多得有些瑣事我也不記得了。

我把電話線接上,按了重撥鍵,讓鈴聲在話筒中響著,但是室內沒有相應的鈴聲響起,當然是手機沒電了,我太天真。

明明太多事得做,我卻不知哪根筋不對,在屋子裡翻箱倒櫃找手機,終於在他書桌抽屜找到那支黑色的摩托羅拉,還是掀蓋式的,那年正流行。我按了開機鍵,還有微弱電力,幾秒後一個美麗的女人出現,明眸燦笑,他的電腦手機桌面都是年輕的我,搜尋來電顯示,嗤,我撇嘴笑出聲,果然一整排都是家裡的電話號碼。

突然我腦際像是一道電流打過,這個電話號碼原來是我的,我辦了新手機新門號,就把舊的給他用,總是這樣。

他不是打給自己,他打給我,我是他流失的腦細胞最後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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