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歌劇魅影~在上海念起了政大廣告系第二屆的秋萍
【歌劇魅影】不過是我們一個人的獨角戲,只要我們的意識(Christine)認出自己陰暗性格(魅影)的真面目,並且願意全然地接受與愛著他,就會發現他與我們任何外在的追求,甚至是光明、顯性性格(Raoul),其實是無有分別的互即互入。唯有這兩者真正合而為一,才能帶著我們無有恐懼地走出陰暗地道,真正榮耀地再度站在舞台上。
所謂陰暗的迷宮地道與閃耀舞台的臨界,不過在我們全心的接納裡,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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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起秋萍】
九月初秋,我在東方音樂廳欣賞歌劇音樂演出,當上海歌劇樂團奏出《歌劇魅影》這首膾炙人口的【我對你的唯一冀求】(All I ask of you)時,瞬間,時空脫序了線性,跳接到1989年五月在政大山下大智樓的英聽教室,當廣告系英聽B班的老師進行點名,並從同學口中得知秋萍過世時,青春死亡的凝重,染附了我們面對死亡時,無知與慌亂的臉孔,整座英聽教室霎然陷入沉寂,於是,那天課沒有上成,老師靜默地播放了這首歌送給了秋萍,而我們則各自在封閉的小格子裡,低頭啜泣。
All I ask of you
Raoul:
No more talk of darkness,
Forget these wide-eyed fears.
I'm here, nothing can harm you
My words will warm and calm you.
Let me be your freedom,
Let daylight dry your tears.
I'm here, with you, beside you,
To guard you and to guide you . . .
Christine:
Say you love me every wakening moment,
Turn my head with talk of summertime . . .
Say you need me with you, now and always . . .
Promise me that all you say is true
That's all I ask of you . . .
Raoul:
Let me be your shelter,
Let me be your light.
You're safe, no one will find you
Your fears are far behind you . . .
Christine:
All I want is freedom,
A world with no more night
And you always beside me
To hold me and to hide me . . .
Raoul:
Then say you'll share with me
One love, one lifetime . . .
Let me lead you from your solitude . . .
Say you want me with you here, beside you . . .
Anywhere you go, let me go too
That's all I ask of you . . .
Christine:
Say you'll share with me
One love, one lifetime . . .
Raoul & Christine:
Say the word and I will follow you...
Share each day with me, each night, each morning . . .
Christine:
Say you love me
Raoul:
You know I do
Raoul & Christine:
Love me,
That's all I ask of you . . .
Music
Love me,
That's all I ask of you . .
四十歲的我,在異鄉想起了那年青春殞落的秋萍,依然是美好、希望的臉孔,只是我們活著的,卻各自在人世裡滄桑,不禁感傷地落下了淚,來不及擦拭的泛流,到最後我都放棄了想要抹去的白費功夫,就是在濕濡裡狠狠地想念起她來。
想起秋萍突如其來的白血病,以及病中寫信來說自己在醫院待得發慌頗有「羽化登仙」的感覺,當時我們已經有種不祥的預感。幾日後的清晨,1104室所有人被宿舍教官喚醒,告知噩耗,室友們慌亂地痛哭起來,並找來紙箱幫她整理遺物,以及幾次夢裡恍如隔世的相見。後來全班搭車到彰化送她最後一程,葬禮上每個人都哭了,特別是看著秋萍的父親得揪心地掄起棒子打她的棺木,象徵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哀,與厲斥她的不孝,這一幕落在我們眼裡,幾乎都要崩潰了。也是全班在淒風苦雨裡,送她最後一程,看著白幡在四月陰霾天空裡無力地垂懸,乃至依戀竹竿頂端駝背處,濕答答地沾黏了起來。
東方音樂廳裡,燈光暗掉的觀眾席,是我眼淚的掩護,淚水氤氳裡,突然將班上的同學面孔都浮水了一遍,憶起大家都還太青春的臉,那是在死亡面前的那麼一點點不明所以的真摯,當下,我不確定身處異鄉的自己是否想念起大家了,畢竟我總是失聯的那位,在青春逝去前就沒再見班上任何人的問號。
記得葬禮後,秋萍家人準備了答謝筵,讓我們吃完後再回台北,回程車上在班代(好像是秉傑吧!)的帶動下,似乎我們先爽脆地在死亡面前轉身背過去,把所有的陰暗都留給對我們似乎都還太早的死亡,車上大家已經很快地轉換了另一種情緒,大聲歡唱一路回到台北。
青春,真好!心情的轉換就像走了一道旋轉門那麼容易!
想到這裡,原本淚流滿面的我,突然淺淺地笑了起來,嘴角泛起的漣漪,勾懸住臉頰上滑落下來的淚,漩渦地打轉著。
如果我還夠誠實的話,我得承認,自己想念起班上同學每一張哭得那麼透徹,卻也笑得那麼真的臉。
樂曲休止,燈光忽然亮起,中場休息時,女兒好奇地湊近問我,為什麼聽這首【All I ask of you】時會哭得那麼傷心呢?
我望著孩子稚嫩的臉龐,只是淡淡地告訴她,這首歌讓我想起了一位早逝的大學同學,並且把我與秋萍相處的許多點滴,告訴了眼前在青春門前還太早的孩子。彷彿,秋萍已是永恆的一枚詩句記號,凝凍著1989.4前班上所有人的集體記憶,那是在失去什麼以前,最後一次真摯地流過淚。
記憶裡的秋萍,永遠是爽朗地笑著,對愛情有著陽光燦燦的憧憬,偶而會在我傻愣地以無知提問時,欠手過來打我的頭,然後竊笑得賊賊的,無限得意與飛揚,讓我仰頭欣羨地像望著那遠颺的風箏,都瞇起了眼,依然遙望著。
記得有次假日宿舍裡只剩下我和秋萍,她早已習慣我的無知與好奇,洗好澡後就好整以暇地坐在高架床上,翹著腿等待我無厘頭的問。我又是一番迂迴與間接地試探,小心翼翼地深怕洩漏自己無知的底,她卻對這一切小家子的太作態,早已了然於心,吱咯吱咯地笑得好大聲,我索性就別再支支吾吾了,打開天窗說亮話地問:「為什麼電影上演的接吻,他們都要換好幾次姿勢跟角度呀?!」
秋萍又是一記飛天枕頭從對邊丟了過來,打中我的認真與呆傻,哈哈大笑地回答說:「喔!因為固定一個姿勢或角度親吻會太累呀!你怎麼那麼笨啊!」,她隨即哈哈大笑了起來。
雖然被她點破地傻笑著,但是,我依然不懂,「愛」與「太累」之間的距離,而這些都是此去人生慢慢的摸索與懂得。
秋萍,終究被死亡所接納,而我們卻也開始在人世間尋找另一種也許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接納與被接納,或者自以為是的安身立命。
【以為的…外在的…】
1995年我到多倫多大學念書,也朝聖般地去觀賞了【歌劇魅影】,坐在第四排的我的確被砸下的水晶燈特效給震懾住,並醉心劇中看似美好的愛情與救贖,以為能帶自己走出恐懼黑暗的,是外在的某個人,像超人一般地,將我自困頓的人生地道裡超拔而出。
或許,愛情之於我,如同事業成功、婚姻美滿之於其他人,都像劇中的男主角Raoul,被Christine所仰望與倚賴,於是,我們在白日的意識裡都像Christine,不斷地向愛情、事業或婚姻需索,尋求一枚貼近的安全感,一種自我價值的肯定,一段時空象限裡的陪伴承諾,一點始終被需要著的虛榮,一塊金石不摧的堅固庇護,一方容身自在的空間,以及一願永晝的永遠活在青天白日裡。
回顧這二十多年的成人世界裡打滾,我頭腦的心智作用,反覆吟唱著Christine的盼望與渴求,的確,現世也像一台自動販賣機般,有求必應地暫時提供了眼裡可見的滿足,似乎,終於能站在燈光閃耀的舞台上,然後自我感覺良好地永遠忘掉那陰暗地道裡的一切,甚至是那面目猙獰魅影,即變它根本就屬於自己的一部分,是無可分割的陰暗性格。
Christine不懂的是,魅影儘管再醜陋不堪,他終究是自己性格的一部分,他可能是創傷所留下的防衛機制,或種種邊緣經驗所形塑的思考慣性,只因為在眼見為實世界裡,他是不符合主流價值與眾人期待的樣貌,所以只能隱身於不見天日的地道裡,但即便如此,他始終渴望著與我們意識的結合,熱切且深沉地摯愛著,於是,地道裡的那襲婚紗與仿真的她的蠟像,正是魅影最卑微的呼喊與願望。
事實上,在Christine用肉眼與框架的視見,去窺見魅影的真正面貌之前,她是如何將魅影形容成「Angel of Music」(音樂天使),也感恩著他的教導,讓她的美麗歌喉得以被人聽見。這如同我們的陰暗性格在成長路上,也讓我們發展出許多防衛機制與簡易的慣性思考,得以在許多事件發生下自保,乃至於存活了下來,甚至激勵著我們,得以在現世努力出一番成績來。
魅影,並不醜陋,關鍵在於我們是不是忘掉摘去在現世行走的那支深度眼鏡,以至於我們扭曲了他的面容,放大了他的恐怖。
我的魅影,正是目睹家暴所留下的創傷,在心上烙下了一塊陰暗之後,決定隱身於地道裡,卻一直在最扭曲的境地裡,默默地支持著我四十年的人世行走,以他獨有的方式,或許壓抑、討好與過度防衛反應,但他終究幫助了我面對每一次的事件,忠實、癡心地撐持我,讓我得以活了下來,並在物質世界裡慢慢地取得一種肉眼看得見的擁有與獲得,也因而感覺某種程度的安全感與自信。
然而,即便我的魅影是無比的醜陋,他卻也渴望我的認證、接納,乃至全心地愛著他,以及合而為一。 沒想到,他卻發現我終究還是不能接納他,卻率性妄為地投向外在的懷抱,遺忘了這一切現世的獲得,都是我的魅影這四十年來衷心相伴的結果,更過分的是還心懷恐懼地想全然地與他切割清楚,徹底否定了那陰暗地道底下曾經的所有用心與精心算計。
越是抗拒陰暗,它越如影隨形地頑強著。
原以為擺脫了自己的陰暗,卻沒想到在中年發生婚姻危機之後,我才真正了解到所有的問題都跟外在現起的一切無關,真正的癥結不過在於無法完全接納自己的陰暗,正因為這陰暗也是自己存在的一部分,於是否認自己的結果,我只能無所不用其極地向外尋求變相的接納,以及安身立命的所在,夸夫逐日般地耗竭了自己。
舞台,始終是在自己心裡面的。
唯有先無有分別地接納了自己,才能真正被周遭的一切接納;只有願意全心愛自己,別人才能用你對待自己的方式來愛你;僅僅向性格陰暗所示現的一切說「我是」,在一即一切裡,陰暗才能消融於光明,我才能成為自己最終的救贖。
魅影的反撲並非要致我於死地,他只不過需要我心智了然明白這一切,然後像Christine最終留下眼淚,看穿他最醜陋面目下的渴求,願意全部接納,並獻上真愛的一吻。
中年後,才發現【歌劇魅影】不過是我們一個人的獨角戲,只要我們的意識(Christine)認出自己陰暗性格(魅影)的真面目,並且願意全然地接受與愛著他,就會發現他與我們任何外在的追求,甚至是光明、顯性性格(Raoul),其實是無有分別的互即互入。唯有這兩者真正合而為一,才能帶著我們無有恐懼地走出陰暗地道,真正榮耀地再度站在舞台上。
此刻的我,僅僅是掀掉了魅影的蒼白面具,望著他的醜陋,以及因長期被忽視的痛苦面容,靜默、凝視地掉著淚。
何時能獻上深情的一吻,讓自己在完全自我接納裡,重回恩寵與榮耀之身,這或許連線性的時間也無法回答吧!
【天堂再見】
從九月在東方音樂廳的【我對你的唯一冀求】樂曲聲中,因念起了秋萍而落下淚來,這濕濡便在心裡淺淺地泛著潮,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便負載著某種重量地擱著。
直到昨天,我從書桌旁的落地窗台,望向世紀公園的整片梧桐染付了銘黃,才將這首【我對你的唯一冀求】再次幽幽地播放了出來。
此前,一切的懵懂與晦澀,彷若一夜之間變色的秋,出落出了明朗。
再度想起了秋萍,看似,我們活著的人都幫她經歷了一段段來不及完成的自我追尋,在一次次自我實現與安身立命的奮鬥裡,屢敗屢戰,就為了站在屬於自己舞台上的榮耀。然而,或許她只是笑著、祝福著,早已被死亡全部接納的她,了然的卻是我們這二十幾年來的徒然與艱辛,知道我們終究是要往自己的心裡探去的,在自己的心上尋找發光的舞台,也成為那位能給得起與要得到愛的人,以及最後獻上深情的一吻,將自己的黑暗與光明消融於無形。
天堂再見,或許秋萍依然是朗朗地笑著,認出我早已是太滄桑的面容,又頑皮地欠手要丟來一顆枕頭打我,我知道,自己仍舊是被她轟然砸了一下地兀自傻笑著。只是,這一次我不會再問她那個為什麼接吻時要不斷換角度與姿勢的傻問題了,因為在她離去的這悠悠人間歲月裡,我興許是吻得太累了,而終於在變換姿勢與角度的某個巧合裡,吻進了黑暗與光明的臨界,並在合而為一裡,脫落了所有彷彿永夜的恐懼。
「秋萍呀!我也人間激情地吻過一次了!」這次換我竊喜地瞇瞇眼笑著說。
至於,秋萍會怎麼回答我呢?
或許,憶念起我的那一刻,若有似無地笑容裡,你們也會懂吧!
謹將我的懷想,遙寄給天堂笑意盈盈的秋萍,也願這份懂得,猶如一枚紅泥炭火,伏貼煨在政大廣告系第二屆每位親愛同學的心上,守護著每個人在此去的一次次人世現起裡,都能夠有一份溫暖,去跨越每一段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