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日，全家一起跟先生的心理醫生學完靜坐，就一起到五觀堂吃素菜，上海雖是陰沉了兩週的不見天日，但也算是歲月靜好。

　　回程開車，還在延安高架橋時，先生接到一通自馬來西亞的電話，得知運轉失靈，整個臉就沉了下來。

　　下午，我交待孩子淘玩時要安靜些，不要吵道在三樓處理聯繫公事的父親。

　　晚間，看見先生拉長著臉吃飯，我們都噤聲地小心著。

　　招呼孩子上床之後，我一個人在客廳裡爬文，黑暗的安靜有一種隱隱的不安。

　　忽然，我聽見先生的腳步聲，走走停停地不安徘徊著，而後定止在我的身後，我趕緊回頭詢問他有否需要幫忙的地方，先生的臉依然像水洗的石子，冷冽的。

　　他看了客廳四周，就隨即發飆了起來：「為什麼小孩的玩具會放在客廳裡？！」

　　我還來不及反應，就看見先生拿起孩子的雙節棍，揚起手臂至最高處，然後用力往地上摔。
　　
　　嘣！一聲，那雙節棍的螺絲都鬆脫了開來，在地上彈跳了幾聲。

　　然後是一只玩具狗，頓時也成了飛天狗，墜地。

　　凡是客廳裡的每一件物品，都被先生拿來地上摔，當著我的面有如天女散花一般，齊飛，然後依序重重墜地。

　　我們兩人只有兩步的距離，身體的害怕或許是因為想閃躲迸開來的碎片。

　　霎時，我心驚膽跳的，卻也不知該說什麼。雖然知道先生向來習慣把辦公室的壓力帶回家裡，對我挑剔發洩，不過大抵都是情緒性地怒罵斥責我，摔東西也只是小幅度地砸幾下而已，這幕大規模摔東西練手臂的景象，真的是第一次見過。

　　向來我對這樣的激烈場面，總是如一具待乾的石膏雕像，撐住那過濕幾乎要下墜的表情，維持一定的僵硬。

　　這是我自小面對父母之間的肢體衝突時，漸漸養成的自我防衛機制，我讓自己的所有感官急凍，這樣自己就不再感到那麼地恐懼與痛苦。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等先生轉身走回三樓時，我恍惚回神過來，殘存在腦袋裡的是一具還沒說完的「不～要～怕～」

　　我慢慢地讓這句話，像脫失螺栓的木輪，艱難地滑過，而後觀照著自己的恐懼，才知道當年那個飽受家庭暴力驚嚇的內在孩子，還是顫抖瑟縮著。

　　就在心疼的同時，我又聽見三樓傳來更猛烈的摔櫃倒物的聲響，腦中是滿目瘡痍的戰場，卻根本不敢走上樓去瞧。

　　原本在清裡客廳的我，突然呆站住了，彷彿那陣陣摔物的擲地有聲，都化成了午後的雷陣雨，而我只是個揪心的聽雨人，卻也驚恐地想下接下來的山洪暴發。

　　我承認，自己非常的害怕，而這樣的恐懼不僅僅是當下面對先生情緒失控的錯愕，卻也同時連結了小時後的家暴記憶，我學習了一種無助，並把自己徹底繳械，完全淪為一種失能的受害者。

　　我恐懼著，但也同時地觀看自己的恐懼。只是這虛空之中觀看自己的視野，竟也慢慢地讓我自失能者復原，試著重新找回自己可能的力量。

　　三樓的摔物聲響依然持續著落點，而我的恐懼仍舊無頭蒼蠅地亂竄，但我的向裡觀照也無間地進行著。

　　三方各線進行，雖看似毫不相關，甚或衝突，但卻也維持在一定的秩序裡，和諧著，或者互補著。

　　突然，我自己笑了出來，笑自己這般四十歲的歐巴桑，還是有著十歲女孩的驚嚇，再想想這幾年練就的一番恰北北功夫，好比熊虎獅的惡霸，面對自己家人的情緒發洩還是嚇得像隻夾著尾巴逃跑的小狗。

　　黑色的幽默，或許更能解開恐懼的鎖。

　　收拾完客廳，我在二樓簡單輕聲地梳洗，然後就像躲防空洞般地上床睡覺，決定在幽默裡，與自己的恐懼共處。

　　如果說，恐懼是我的生命功課，那麼正面應對之後，那種怕也就會慢慢現出原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