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眉山》與日劇《拜啟，父親大人》，很意外地都觸及到單身母親，被成年子女指控自私的這個議題，這讓我在心裡跌宕許久，思索著一種憋著的自私，裡頭又著藏著何等的生命課題。

　　《眉山》電影裡，女兒Saikiko（松嶋菜菜子飾），經常寒著一張臉，忿恨且喃喃自語著，以及背後數落母親龍子（宮本幸子飾）向來獨斷的自私，有時甚至是當面情緒性的指責。Saikiko不解的是，關於父親何在，母親總是是各自表述的隱諱，卻完全不理會她的感受。

　　而無獨有偶地，日劇《拜啟，父親大人》，在料理店學習的一平（二宮和也飾），也經常氣憤地責罵藝妓出身的母親雪乃（高島禮子飾），總是太過自私，尤其對於一平的父親究竟是誰，始終守口如瓶地發誓自己到死都不會告訴他。

　　Saikiko與一平，都是母親的私生子，他們的父親始終是個謎，只剩下一種想像與懸疑，以及與日俱增地加在母親身上的恨。

　　龍子與雪乃這兩位母親，都被長大成人的孩子指控為自私，認為他們做什麼事都是獨斷決定，從來不顧別人的感受，甚至是不解人情的冷酷。

　　龍子因為在東京開診所的愛人無法與元配分離，而斷然帶著孩子黯然離開，來到愛人的家鄉眉山落腳，守著那裏的四季，就當愛人死了，她死守的只是心裡的餘溫；雪乃面對愛人絕塵而去，從藝妓工作退下來之後，開著小酒館陪客人聊心事，但總在孩子一次次逼問關於父親時的爭執裡，自己看似強勢地守口如瓶，或者天真的賭氣與笑鬧，卻在酒冷人散之後，一個人蹲坐在地上無聲哭泣。

　　在這兩部電影的交錯裡，腦袋裡有一枚浮水印般的圖像隱微現前，好奇裡我丟出一項疑問：「如果這兩位母親不夠獨斷的話，他們會做出對抗世俗道德的決定，獨自生下孩子，並承擔孩子養育的辛苦責任嗎？所謂的自私，是否也隱含著一種憋著痛苦的隱忍與自傷，這或許早已在他們決定生下孩子的那一刻前，就毫無選擇地嵌在這兩位母親的性格與命運裡呢？或者，自私也該是親子雙方所要處理的生命議題？」

　　孩子不懂的是，他們的出生，竟然是從母親的自私而來，母親面對愛情的僵局與困境，一點點想要讓自己緊抓與保留些許愛的私心，就讓他們咬牙承受私生子女的痛苦，反過來，那因母親自私而誕生的生命，卻還是不解地怨懟起他們的自私行徑。

　　只是在釋放之前，有點陰鬱的弔詭，因自私而生，也因自私而糾結、反控，似乎是親子各自的痛與傷。

　　Saikiko從東京回來探望罹癌末期的龍子，兩人在一家料理亭用餐，龍子還是一派的豪氣優雅，這更把向來看不慣母親自私獨斷的Saikiko給惹惱了，尤其她是臨時接到通知才知道母親罹癌，並從醫生口裡知道母親已簽署捐贈大體，這一切現在進行式的生死大事，身為女兒的她幾乎是局外人似的，等著被告知，有咬著牙去接受一切，一如她的出生，她覺得正是母親的自私，造成她的陰鬱與人際疏離，讓她無法決定溫度的距離，於是只有全然抗拒。

　　「你實在是太自私了！」Saikiko在料理亭裡破口大罵。

　　龍子優雅地微笑、告退，卻隱身在牆角裡，忍著癌末的疼痛，以及內在坑洞的犯空與傷。

　　至於一平，也是冷漠地與母親保持距離，總覺得她不適任母親，頂多是一位驕縱卻又大姐性格的女人，即便母親每次開玩笑地與他拉近關係，一平總是把母親耍開，大聲斥責母親別再那麼不負責任與自私，然後揚長而去。一平很少到母親的酒館與住處探望，他們只是在錯落的人際網絡裡歪斜著。諷刺的是，一平倒是天天寫信給從未謀面的父親，相較與母親的冷漠，一平對父親多了份孺慕渴望。

　　自私，就像是一種隱形的薄膜，將母親與子女阻隔其外，卻也冷眼地赤裸看著一切。

　　親子因自私而生，卻也因為自私而掙扎、拼搏，而後人生悠悠長歌，在看不見的愛裡，獲得釋放。

　　龍子大體捐贈後兩年，醫學院將他的遺體發還Saikiko領回，她意外地看見母親臨終前寫給醫學院學生的一段話：「我的女兒是我的生命！」當下，Saikiko才在淚水與懊悔裡，認證母親的自私，原來是自己用一輩子，去實踐愛的苦行。

　　Saikiko歷經了一切，終於成為母親嘴裡說的「成熟的女人」，過去凡此種種關於自私的指控，在發現愛的當下，她才知道，自己是因自私而生、而苦，也終而懂得與解脫，並在愛裡獲得止息。

　　身為私生子的忿恨與抑鬱，固然讓Saikiko曾經歷了無可名之的痛苦，但是，這份灼熱也燒盡了許多的表象概念，讓她真正體會，愛是永無停止的寬恕與學習。

　　一位最憤怒的女兒，可以在責難裡轉向，也看見自己生命所從出的一切，原來是脫落世俗道德的本有實存，那才是愛的所在。

　　同樣的，一平也在身世之謎的懷疑與驚心之中，終於揭開母親當年以藝妓之身，在懷孕之後躲回小漁村裡，於孤獨、痛苦的嘶喊之中，生下他的絕決。他終於懂得，自私的指控只是因為自己的不在場與不能理解，一位酒館女老闆的豪邁與賭氣，背後到底藏有多少的淚水與溫柔，一平終於不再甩開母親的手，而只是在眼裡給予善解的溫柔。

　　一位寡言與逃避的兒子，也在冷默裡回頭，去了落自己生命前行的種種，原來那是母親未解尚待的課題，也是他們一起修持的存在功課。

　　電影《眉山》與日劇《拜啟，父親大人》，都是以戲劇藝術的形式，呈現一種女性憋著的自私，並由自私議題延伸的親子關係糾結，以及在生命事件的發生當下，學習如何用不同的視見，去對待自私的層層深意。

　　生命，正因為是世俗概念與道德框架，所無法完全扼殺的活潑，所以才會有如此多元的功課，可以學習、懂得與釋放。戲劇，其可貴就在於以美的述敘，掙脫酸腐主流價值的虛偽，悲憫卻也直指人性地讓我們找到能量的出口。

　　一位單身母親的自私，原來是憋著的忍，親子在痛苦與不解裡碰撞、撕裂，卻也在愛的學習裡，完成了自私的生命功課。而我們在觀看他們生命故事的當下，也成全了自己一份綿密的思維，如網，輕輕地包覆、撫觸著自己隱諱的傷，再慢慢地以相信療癒，走過。

　　看似不負責任的自私，也只是一份因緣示現，一如生活裡交迭出現的衝突，我們究竟是要讓自己困在情緒裡？或者珍惜那份難得的因緣，在尋找意義裡完成生命的功課？

　　我們自己，就是答案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