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再見，是期待著這一次見面的延續？還是下一次見面是個別事件的一切如新？

　　少，我們認真地說過再見嗎？

　　道聲再見之後，我們是此去經年的滄桑流轉於人世，抱殘守缺地懷著過去的未竟，數著漫長的人世時間，期待再見的延續？

　　或者，我們都能在重複的生命幻像之中穿越，了然真正的再見，是在意義背後的意念消解，我們是那意義本身，就連累生的悲歡愁苦，都是意義的存在，於是，我在你內，你在我內，「再見」的觀看主體與被觀看的受體都已合而為一，我們成為無有分別的一體。所謂「再見」，不過是再次看見自己，那份生命最初本然的質樸樣貌，本自俱足的圓滿。於是，無所等待、期盼，即身喜悅、當下如是。

　　少，再見時，我們又成就了什麼？

　　是一次次愛無可愛的心痛，以及鬼打牆似的路無可路的悲切？或者，我們都能在痛苦的生命事件裡尋思叩首，不再掙扎於自設的地獄幻像，完全交付、臣服，終而在意義裡解脫呢？

少，多年後再見，我以為自己會激動或情緒反應，甚至是傷感，但生命的實相畢竟是慈悲的，即便我虛妄地以有限的知見去預測、揣想，它依然寬容地帶領我去緣視一切本自俱足的美好，那是一份愛的喜悅，我本身就是那份愛，這是我曾經遺落的，而今所憶起的，千年一瞬。

　　你還是那副不經意的模樣，一走進餐廳，我剛好喝口茶放下杯子的意念起落，我們先是怔了一下，但是，你滿臉乍洩的笑意，就這麼地迎向我的不安。

　　線性的時間慈悲地頓首，允許感懷凝凍、細瞧。

　　我們有過去嗎？

　　或者，我們還有未來嗎？

　　這樣的問法，似乎已經將答案框架在時間的直線線性發展，時間真的如一支在虛空之中射出的箭，永不衰減地繼續飛馳下去？或者時間不過是腦袋裡的人為概念，好讓自己的狡詐虛飾有了計量的單位？

　　再度憶起本然樣貌之前，我的確是失落在自設的時空象限裡，在過去裡懷憂淒切，於未來癡心妄想。每一次的「再見」都像只里程碑似的，沉甸甸地壓在心頭之上。我拖著情牽的枷鎖從過去走來，又懷抱妄見、幻夢，繼續拖著蹣跚的步伐，向未來走去。

　　過去，也許是一甲子以前，甚至是累生多劫的久遠，反正那是腦袋裡算計的單位，落入名相的執持，是我自己忘失了美好的本然樣貌，總是情重濃稠地在每一次經歷的生命事件裡，賦予更多的妄見與概念，橫亙在你我之間，就像堆疊一塊塊沉重的磚遮蔽了所有不假外求的喜悅。

　　我在自造的幻境裡，將磚牆拖行著，輪迴相尋，每次隔世面對，總覺得恍然、虛脫，「我累了，只想要個歇息的結局」我總是如此渴求著，卻遺忘了自已是緊貼拖著磚牆的人，只要放手，我們就能以本然重逢，一如太初蠻荒的相遇，玄冥繁星殞落一如花火綻放。

　　少，多劫以來，你一次次的絕塵而去，或者孤絕漠然，像是在我的眼成穿之前，甩上一次次的門板。我總以為自己幽冥相尋，等待是你的回首或者擁抱，於是，我用摧肝裂肺的思念之苦，餵養著時間的怪獸，等待著馴服它，終於為我打開那時間的大門，從絕望的過去走向有你的未來。

　　但未來是什麼呢？是更多蒐集悲苦黑色點券的兌換期限嗎？還是更多愛情妄想的臨界點？我總以為擁有越多過去，在未來就能得到更多，就像七世夫妻的時間夢幻，過去離別兌現著未來的結合，更多的悲傷點券，可以換來歡喜結局。只是路長情更長，而絕望也益形無盡。

　　剎那永恆，這才領略過去、現在、未來的三世時間，在純然的喜悅裡失去了意義，也瓦解了框架的線性發展，每一個當下都是永恆，唯有在永恆裡，沒有失落與等待，更沒有緊附與相尋，有的只是浸潤在永恆喜悅的濕潤柔軟裡，在心上捻一枚浮水印。

　　我們還是笑著，一如初生紅囝仔的好奇相對，每一眼都是第一次的新鮮。

　　你用帶著特有乾笑的聲音說著：「你看起來氣色很好！」

　　我笑了，心領了你的觀察，也放鬆、溫暖地尋思著，我們“原來”是可以如此輕鬆地面對著當下的一切，沒有太多沉重的過去，更無須貪婪地計算著未來，這是一份當下平凡的交心與幸福，原來如此！


　　於今，千年一瞬之後，我才懂得自己修持的原是「再見」的功課，而不是苦苦地等待著你的愛情。

　　你原是那高山上的一泓明池，映漾著我心的天光雲影，縱有風雲變色、雲裂風捲，不過幻影造作，雨過天青之後，自是另一番風景。透過你如明池的眼，我看見自己的痴纏怨懟、形銷骨立，不過是八風吹動的幻形，只在風歇的靜默裡，終究緣視了自己的本體。

　　再見，是你，心裏看見的，竟是暌違已久的自己。

千年一次次的再見，原是為了看見自己。

　　少，謝謝你讓我看見了自己，就在我們微笑以對的當下再見裡。

　　你，也看見了自己嗎？

　　感恩你的善意成全，我只祈願自己不再失落這份看見自己的慧見，也許有天你也能在我的眼瞳中看見，自己本然的圓滿與富足，這是你曾給我的，也反向回饋於你。

　　少，再見。原來我們不過暫時是時間的旅者，透過一次次的再見，在全然注視的溫暖裡，學習看見了彼此的存在實體，也終於了解，我們彼此都在對方生命裡的一體不分，於是，再見之後的此去經年，也不再有時空意義了，而物理型態的分離不再令人悲傷，因為一念憶起，我們彼此都不曾遠離。

　　時間、空間拆卸了框架，我們終能在虛空之中無限。

　　再見。再，見。看見了，也不再分離。
　
　　少，我們認真地說過再見嗎？無所謂了，因為我們始終是在心裡注視著，只是暫時失憶，後來一念憶起罷了。這人間，不過是記憶與失憶的反覆造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