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楣三輩子有錯嗎？

　　傍晚上完華語師資課程之後，直接坐捷運去友人家接孩子，友人好意地說有懂命相佛理的師父在場，要我好好向他請教。

　　我對於命運的好奇心已經消退，因為我不認為有人可以比自己更了解自身的命運，況且生命是流動的，怎能以狹隘的一時、一地、一人來論斷呢？

　　當我拿著孩子的書包要告辭時，師父嚴肅地開口了：「今天既然你已經在這裡了，我就要告訴你，因為這是我的責任，你已經倒楣三輩子了，而且非常悽慘、悲哀，甚至自殺多次，你還要繼續倒楣下去嗎？」

　　我點頭，因為倒楣與否，於我何有哉？

　　我笑稱，自己應該不只倒三輩子的楣吧！我是能過觀自身因果的人，我也在夢境看過自己的累劫數世，倒楣絕對是無量恆河沙數，豈止這些可量化的三世而已？！

【倒楣v.s.幸運，二元分立】

　　「倒楣」不過是名相的執持，因為追逐幸運，才會產生相對的「倒楣」一辭，這其中隱含了一種分別心與自我重要感，為什麼我不能倒楣？而別人不能幸運？當我們哀嘆自己倒楣的命運時，其背後的心識結構就是：「別人就該倒楣，而我理當幸運。」否則，我們怎會特別哀嘆「倒楣」這個辭呢？

　　記得三年前在台大醫院做進行乳房切片檢查，就在等待看報告的候診室外，我喃喃自語地哀求眾神讓我「幸運」地以良性腫瘤過關，哪怕只要0.000000001公釐地偏向良性這端，我就能繼續擁有美麗人生。

　　可是當我進入診間，看見前面一位乳癌末期的老農婦，聽著醫生指示明早緊急進入開刀房，她那份痛苦無依的面容，讓我暫時忘記自己對於「幸運」的欲求，竟生起一份「自他交換」，我願意承受她所有的痛苦，並將自己的樂完全給她，那一個瞬間，我沒有對於自我命運會如何發展的疑慮與恐懼，取而代之的是一份深沉的悲痛，因為我是跟老農婦的生命合而為一。

　　直到自己坐在醫生面前，聽著他宣判我的檢驗報告時，我竟無有恐懼，自在地面對所有可能的一切，倒楣與幸運，於我何有哉？我既然與眾生合而為一，一即一切，豈能將一個整體切割為倒楣與幸運呢？

　　從那一刻我才知道，蘇東坡曾寫過「莫因物喜、勿以己悲」，原來提示的正是互即互入的生命連動，萬物合一的無人、我二元分別，這才是能讓我們穿越世間物質萬象的至心法門。

　　過去，緣由自我重要感，讓自己與眾生切割，我貪婪地累積「幸運」，其實就是殘暴地將眾生推向「倒楣」，而我對生命最大的恐懼，竟也是由此而來。

　　我與眾生是無法切割的，即便我的無明常讓我無意識地以二元名相對立，來產生界份感，但是那不過是我的妄想。當我無所不用其極地將自己推向「幸運」一端，就是在把其他人推入「倒楣」的另一端，但我與眾生無可切割的生命，就只好變成自己手裡的法碼，在「幸運」與「倒楣」的兩端擺盪。

　　何樂之有？

　　人生之樂，不在於自我珍視之後的強取豪奪，富貴榮華、人天福報，不過是有為法的遮蔽，皆是有漏而不夠究竟，多，之後更多、特多、非常多、無限多，然後呢？我們究竟還可以為自己累積多少的物質？真正的至樂，應該是了知一切皆無自性，因緣假合不過虛幻，能夠回歸生命本相，憶起眾生合一之時，所有名相的二元對立消弭，自然就沒有妄想與執持。

【修性不是為了自己的幸運】

　　師父看我一副威嚇不驚的模樣，指著身旁另一位朋友說：「你看，人家這就是有福報的人，這是前世修來的福，而且已經三世都很享福，我可以看見她先生對她都言聽計從，不像你倒楣三輩子了，真是造孽！還要繼續倒楣下去喔！」

　　我直言，我是想下地獄的人。

　　說完之後我笑了，直說自己並不畏懼倒楣，或者這輩子甚至無數世繼續倒楣下去，因為若是我能在痛苦當中，更懂得眾生無明之苦，進而精進去學習安住與不逃跑，找出究竟的離苦得樂之道，因著懂得而生起的慈悲，將開悟智慧之德迴向給眾生，那麼所謂的受苦不過是因緣假合，只為成就菩提心起罷了。

　　我不畏懼倒楣或者痛苦，因為如果這一切都有助長菩提心生起的意義，那麼我至心祈求生生世世都以倒楣的際遇來修行，讓自己在痛苦幻象裡更能細微地深入眾生之痛，並讓自己融入他們的受苦生命裡。

　　苦與樂，究竟都是無二的，因為穿越之後，意義即能消弭了時空象限，即心即佛。

　　我一向不認同坊間用威嚇的方式來解說輪迴，因為這完全曲解了離苦得樂的究竟實義，樂，並非人天福報，所以人人皆該執持追求，而苦，也不是世間法的匱乏，我們得不斷修行來逃避，因為將苦樂侷限在有形世界的榮枯，終究有漏，只會墮入一種對於物質的執著，以及更恐懼地遠離面對生命實相。

　　離苦得樂，真實意涵在於修持念頭清淨，明晰苦與樂無有不二，了知這一切的因緣假合，是為了讓我提起勇氣，穿透這一切的遮蔽，在照見生命的究竟意義之後，終於完全交付虛空，苦也無悲、歡也無味。

　　就像這位師父將我的倒楣三世，與另一位朋友的人天福報作對比，這就是一種分別心的作用，讓我心生怨尤與恐懼，然後透過所謂有相的修行，目的性地誦經佈施，希望有天也能讓自己成就人天福報。

　　或許，這是最合乎世間法的修行動機，也被多數人採行的模式，為著自己的人天福報，以及生生世世的榮華福貴，理當趕緊勤造福德。

　　但這樣的修行，是緣由一份匱乏與恐懼，因為不相信是本自俱足，於是非得在世間以「加法」強取豪奪。

　　如果我們能憶起蒙受恩寵的至福，我們還會計較時空象限裡的二元名相嗎？好壞、對錯、美醜、貴賤、貧富、聰愚…，就像大海裡的一顆小水滴，起得了任作用嗎？

　　我毋寧相信，修行是為了與眾生的生命相連，在人、我無二之後，同証涅盤。

　　如果生生世世倒楣，或者打入無間地獄，更能幫助我在痛苦裡，了悟眾生有情之苦，那麼就請讓我直入地獄，並非我不恐懼煉獄之苦，但我更相信穿越痛苦之後的實相意義，於是，算命術士所言的倒楣三世，並不能讓我心懷恐懼，反而是誠心承受一切，如果入地獄是對我最好的，那麼就請讓我入地獄，因為我已完全地臣服了！

　　我堅信真正的修行，並非一種人天福報的保證，或者自我重要感的再強化，因為執持二元名相且與眾生生命割裂，只會讓自己更墮入恐懼的深淵裡。

　　修行不是讓自己更好，而是憶起自己與眾生的一即一切。

　　師父繼續要我修持心經，否則晚年境遇潦倒堪憐。我笑笑，但也未再多言，因為對於一個願意隨時下地獄的人，晚景淒涼又算得上什麼呢？

　　我該害怕嗎？我該趕快拿起心經誦持，好讓自己晚年富貴榮華、子孫圍繞嗎？

　　如果，這一切的際遇能讓我更懂得眾生無明之苦，學會更柔軟地與眾生同在，並了知這一切不過夢幻泡影，迴向智慧開悟功德，那麼請讓我潦倒以終，並繼之打入無間地獄受恆常之苦，因為我更堅信在地獄裡，也是成就正等正覺之處。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地獄與極樂，在穿越的背後，也是空無。

　　發心以有限的法身慧命，承擔眾生無明痛苦，迴向證悟之德，共証涅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