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3-02 12:43:25京都子

誰的桃花源?



晉太原中,武陵人補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孔,彷彿若有光,便捨船,從口入。
初極狹,纔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黃髮垂髫,並怡然自樂。見漁人,乃大驚,問所從來,具答之。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村中聞有此人,咸來問訊。自云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此人一一具言,所聞皆嘆惋。餘人各復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數日,辭去。此中人語曰:「不足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處處誌之。及郡下,詣太守說如此。太守即遣人隨其往,尋向所誌,遂迷,不復得路。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往。未果,尋病中。後遂無人問津者。
—陶淵明《桃花源記》

  少,你也曾在青澀的恍然間,默背著這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吧!那時你是否有種忽悠,與現世無關的一種茫然與心痛?

  曾經,這《桃花源記》不過是年少被人逼著默寫的百賴無聊,於今,卻是讓我們魂魄相續的撐持,若早有所悟,會不會讓此生再見時的當時只道是尋常,有份警醒,該讓自己在你不經意的溫柔前,轉身就走,就不會落得後來翻覆無始愛恨癡纏的難以全身?

  那一夜夢見你,亦或是你帶著夢與我的夢,非線性剪輯,交錯著你的願與我的盼。在不知是誰的桃花源裡?

  夢裡,我吟哦著陶淵明的《桃花源記》,一句一段,我輕手地指向前方,你頷首望著那虛空顧盼,且行且緩,猶如遊園驚夢的碎步,危顫的心,是腳下的速度,帶著我們倏忽來到遠方。

  溽暑,蟬聲唧唧。你的汗溼溽了我的慌。不安。

  「彷彿若有光…」

  那記憶的甬道猶如時光隧道,磁般地吸附著每一吋思維的顆粒,將我們幻化成恆河沙數的粒子,無形,吸入。對望的瞳眸,是最後崩解的形,許是依戀。

  當意念的流沙漏盡了瞳眸的最後一丁點餘光,也就沒有捨與不捨的問題,肉身化為飛塵,一切如是。愛恨癡纏的因緣灰飛,散落的粒子也難尋那曾有的執持。

  「初極狹,纔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

  時光隧道裡猶如宇宙黑洞的晦暗與翻攪,高壓的磁力將所有的意念識種拆解、排序,多生累劫的因異熟變、果異熟變,一條一條地被爬梳著,我的怨接續你的無言,卻牽連著我的悔,也連動著你的悲…,當所有鬱結的因緣果報,赤裸裸地呈現來龍去脈,我們的癡蠻怨懟一如夢幻泡影,不可搓摩。

  什麼是愛呢?一念既起的天堂開闊,或地獄裡的鬼打牆。

  「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

  是呀,讓我們再次重來,拋開過往種種來不及煞車的墮入前塵,只如初見,你,依然是清風裡翻飛的絮,而我,還是剪開春光明媚的柳…。

盤古開天闢地之初,我們在蠻荒曠野裡,相識,那瞳眸靈動、竄流,替代著喉間的千言萬語,無言。就這樣亦步亦趨地走著,天地無悔,只剩下你我,也不知要走到哪兒,卻又如此相信彼此的依伴,日月遞照,抹影過我們悄然的身形;星宿隨旋,我們一抬頭,無數流星飛過,如雨、如瀑,沒有許願的必然,只因彼此相依的每一刻都是奇蹟實現。

  愛情的開始,原來只是陪伴。

  天地穹蒼、風雨博施,我們相擁的方寸,那裡就是桃花源了嗎?

  桃花,落英繽紛,輕歇在我們凝視的眉睫,點吻著欲語還休的唇齒,撫觸著輕顫羞怯的毫毛,搓揉著蠢蠢欲動的指尖。而桃花的源頭呢?胸口湧動、聲響點落的心坎,就是。

  「不足為外人道也…」

  你我的相依,落入他人的口實裡,就是場災難。避秦時亂,慌逃的豈止天災人禍、兵馬倥傯,倉皇竄逸的更是眾口鑠金的情愛框架與禮教。

  我們的愛是穹蒼星宿,是天地光譜,而相依的溫度,是邊際最亮的南極星,千萬光年的餘燼,偎著那亮,穿越時空。

  只嘆世人男女歡愛,一個樣板的粗暴,衍生非為不可的貪嗔痴,卻難容你我的溫柔守候,僅僅是靠肩、倚背、相視…。

  你我的桃花源,即便哪天桃花已化作春泥,那源頭也枯竭、冷卻,依然實在不足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處處誌之…」

  肉身有餘,幽冥無盡。我們還是得在唯死艱難裡,依著最深的執念好來世相尋,哪怕萬劫不復,輪迴前的中陰身仍莫忘印心,猶記嚥氣前躺在你肩上的最後一絲溫度,熨貼著細胞崩壞的慌亂,與身心脫落的惶恐;懷想著你不經意的嘴角輕輕牽動,指間如雲緩緩撥惹著我眉間的雨滴,啘囀鳥鳴,我們仍沉睡在你我的數息裡,讓我暫忘死神閻魔的厲聲斥喝…。

  你眼裡的依戀,如誌,在我思念隱流的浮水裡,出印。那是唯一我們能夠攜手回去桃花源的標記。
   
  「未果,尋病中。後遂無人問津者。」

  但,輪迴流轉又過了三大阿僧歧劫,我們真的尋回最初的桃花源了嗎?

  回頭,太難。

  我們的心都病了。一次次的執念,原是作誌,以為相認的線索,到後來卻變成識田裡的一顆顆相思豆,春來發幾枝,卻徒生枝蔓,遮蔽了最初愛裡的你的真與我的純。種子起現行,我們因愛而怨懟,一如世間男女的沉苛;現行薰種子,那反覆的嗔癡,助燃了三宅火燎,催生了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結。

  乏人問津。只因愛恨癡纏流轉,你的疲累、我的虛脫,過於蒼老的靈魂,無間地崩壞著,我們已經遺忘了,或者是怯弱地逃避,那個曾經發誓要一起回桃花源溫言軟語。

  回不去了嗎?

  桃花?
  源?

  再次憶起,淚眼迷濛,怕是望鄉路斷,也許,更心虛的是桃花源或許從沒發生過。

  心驚,你和我竟站在美秀(Miho)美術館前的甬道,是貝聿銘巧心地以現代材質鋼線,復刻那彷彿若有光的曾經。

  回憶如舟,載著我們再度川流在匠心獨運的桃花源裡。那隱沒在地底80%的美術館,猶如一枚梅花烙,嵌在展延無盡的青森綠影的繪卷上,低調的暗香浮動。

  我抬頭望著你的惑,輕聲說著:「這是美秀美術館,貝聿銘根據陶淵明的《桃花源》意境而生…」

  桃~花~源~這三個字自我唇間緩緩流瀉,早已石破天驚地撼動你我之間封凍的寒冰,這才憶起,我們曾經和三月裡的桃花,有個春天的約定…

  只是,憶起何如?

  你的桃花,我的源?
  還是,我的桃花,你的源?

  桃花源,不在彼此,是互即互入的生命同源之後,毫無撿擇地由愛而生。

  夢醒,記起今年夏天計畫獨自行走美術館。在乎夢乍醒的恍惚裡,我淡然地笑著。

  少,我是這麼想著的,也許當有一天我們的生命能夠一即一切地完全融入之後,我們才有尋回桃花源的可能。而那份愛是因為生命連動的悲心,再也不是有漏的執著,甚至,愛都已脫離名相,無言、無色、無聲、無臭、無味、無觸、無法。

  我對你的念就別在衣襟上吧!讓我帶著你的眼,再度重遊美秀美術館,行走在貝聿銘的桃花源裡。

  也許,有一天我們真能找到那桃花源,屬於心裡的,無始的最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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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hoenix 2007-03-04 21:51:16

每個人都有自己仰不見天,極狹至苦的困頓,但每個人復行數十步,也都有自己豁然開朗的桃花源。
如此自我祈願,也如此向你祝福!

版主回應
謝謝你的祝福,我願意在痛苦之中學習愛人,那份愛是生命節的開闊,我知道當有一天那份愛是沒有撿擇的大悲,我就是置身桃花源,或者自己就是桃花源的本身。 2007-03-04 22:07: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