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2-04 23:56:42京都子

那夜電話裡的慌亂


  少,我從未見過自己在那夜電話裡的慌亂,而今一甲子過去,自己卻在日劇【百年之物語】裡,那幕公太在多年守候彩,卻再次落空的茫然表情,我竟然落淚了,心痛再一次如潮湧,將我滅頂。

  劇中,背對著彩的公太,原本還興高采烈地規劃未來,怎知剛出獄的彩(松嶋菜菜子飾)卻有了全然不同的決定,她還是情願回到一敗塗地的先生身邊,原來一心想賺大錢,與彩能生活在同一世界的公太,他的努力還是錯失了方向。

飾演八代公太的原田龍二的演技很真摯,完全沒有傳統肥皂劇裡傻狗血的場面,他先是一愣,臉上並未表現出情緒激動,或者痛哭流涕地即刻轉過身去問彩為什麼?甚至也沒有試圖力勸、反轉彩的決定,反而只是極其努力地壓抑自己的痛苦,即便自己是無望、痛苦與失落,他仍然非常努力地從自我情緒的漩渦跳開,試著從彩的困頓去設想,而後冷靜地幽幽吐出:「你決定了,我希望你還是允許我默默守護著你」,即便吞吐這些字眼時的面容是僵硬扭曲,但緣由一份成全與相信,他仍願意嘗試在當下看似個人情感的災難裡,把所有的希望寄放到未來,相信彩在自由選擇人生之後,真的能從此幸福。

  即便如此,公太還是受傷了…

  
那夜,你在電話那頭吞吞吐吐地說著只有男孩能讓你緊張不安。一甲子時光抹影,我總是相信那一刻自己的反應是泰然自若,至少我希望自己的無謂讓你沒有負咎。

記得嗎?當時,我沉默了一下,隨即說出:「嗯…我知道了…」反倒是你變得措手不及,這句「我知道了」,究竟是因為被你告知而知道了的現在式?抑或是我早就已經知道了的現在完成式呢?或者知道了也已經無所謂的過去式?中國語言在時態表達的模糊,讓我得以掩飾倉皇,卻又讓你落入一種困惑。

  電話裡頭的你一直追問:「你是很早就知道了嗎?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我猜,你原先期待的應該是我的哭泣與怨懟吧…

  自己雖然迷失在高度自制的傷痛與語言表達的模糊裡,一如走迷宮的路無可路,但是,面對你的種種疑問,我只有不捨…

  其實,在與你相依的那段時間裡,我從來沒有任何的懷疑,只是一直不安著,因為你始終都是那麼的真,那是我此生最美好的人、我對待品質,我何其有幸緣視?即便在深夜裡,你安靜蜷曲如貓地坐在一旁,時而打著哈欠看著我打字,於我,那就是一份注視的愛。

  你以一份對人的尊重,守護著你我之間的暖,即便我倆的世界總有跨不過的溫差。

  於是,你在電話裡的坦誠,反而讓我陷入一種不忍苛責的僵局。

  讓你為難了。

  這麼多年想起,我依然心疼你的為難。

  徘徊在欲言又止之間,那該是如何地摧肝磨心,只因為世俗的性別界線,逼得你非得在愛與不愛兩端,疲於奔命又非得擇一極端。難道男女之間的情愛,沒有另一種開闊?人與人之間的愛,為何不能是光譜的散落?你我之間,那份相依難道找不到一個棲身的落點?

  你、我之間的溫度與距離,似乎不能以愛或者不愛來論斷吧。於今,我如作是想,但是,一甲子前的我或許是矇昧、無知的,才會在世俗道德之外,成為逼迫你坦白的另一股暴力。不是嗎?

  我究竟是如何以感情勒索,來催逼你向我坦白你的性取向啊?

  這麼多年我一直質疑自己,若不是因為我自身無法感受你我之間的溫度,或者我執著於世間兩性的愛的距離,也不會在我們身心靈最靠近的那一刻,讓你痛苦地選擇用最世俗的觀點來框架、論斷我們之間的關係,以及承擔所有責難地作下決定。

  我不是責怪自己,而是,回頭太難。此生錯過的不是你轉身離去,而是,自己的覺知不同步地失落,蒼涼的更不是孑然,卻是自己的無明竟累劫數世地重覆著。

  那一再重複的錯誤結點,才是愛怨癡纏的所來。

  我愛上你給的痛?輪迴苦苦追尋、幽冥緊緊牽繫,你何嘗不也是在痛苦裡,悲心地為我示現這一切我看不透的迷障嗎?你是要我在這段不堪愛的痛苦表象裡,終有一天能走出那表象背後的開闊處,不是嗎?愛的極致不是不愛、非愛、非非愛,而是終於懂了一切緣起空。

  似乎,我辜負了你的悲心,為我無數輪迴痛楚地演出這段戲…

  
我承認,那夜電話的這頭,我是慌亂不堪的。

  一甲子之後看著【百年之物語】這一幕,我的痛與公太相接,我與他都陷入一種不知如何是好的慌亂,心痛卻沒有埋怨、怪罪的對象,想愛卻又是愛無可愛的為難,路無可路、退無可退,只有讓自己跌進痛苦的深淵裡,即使在無限下墜的無終恐懼裡,我們仍試圖在尋找自己的位置,一個隱而未見的愛人的位置與施力。

  我與公太能做的,似乎僅僅如此而已。

  公太將那幅為彩所繪製的作畫,珍藏在心底最深處。而我呢?我完全耽溺在無法說出口的痛苦裡。

  那夜,我在電話這頭故作輕鬆地收了線,卻一頭鑽進被窩裡哭泣,我不知道自己該站在哪個位置去愛你?一如公太請求守護在彩的身邊,只是,後來彩選擇遠走滿洲國,這樣的距離,讓守護有了隱身的可能。但是我們呢?依舊是最好的朋友,翌日仍然約好去吃飯,我同樣站在那個轉角街頭,跳到及膝的欄杆上,誇張搞笑地向著自遠方開車過來的你揮手,就怕你看不到我,我還是擦了辣椒紅的香奈兒口紅,然後坐進車裡被你一路嘲笑,說我看起來像個精明的壞女人,因為你常說我的臉素淨,不適合擦任何化妝品…

  那天我們在日本店裡吃紙鍋,你知道我是南部俗(ㄙㄨㄥˊ),總愛讓我開開眼界並且嚐鮮,你看我望著紙鍋點燃的瞬間,眼睛睜得大大的,還一臉驚懼惶恐的可笑表情,還是不忘損我一下,然後兀自地笑開了,我偷瞄你那笑起來總是瞇起一條線的雙眼,希望你能以為我沒事了。

  你還是很努力地把食物夾進我的飯碗裡,那種真摯的表情惹得我想哭泣,你不會知道的,你是我生命中唯一一位能把飯菜夾進我碗裡的人,童年受過創傷的我防衛心很強,不是粗聲誇張地裝男生樣,就是乾脆拒絕別人的好意,而你是唯一碰觸到我心裡的柔軟處,讓我也能恢復女兒身的柔情。

  你從來沒問我可不可以夾東西給我吃,就這麼不假思索地送到我碗裡,有時乾脆直接送進了我嘴巴,讓我的腮幫子滿滿都是你的關心,一如你給我的愛,從始至終也沒問過我,就這麼鋪天蓋地而來。

  電話裡的慌亂之後,那一段漫長無事的時間裡,我是如此努力地要演得很好,讓你知道我“真的”沒事了。

  你知道嗎?大家都說愛人很難,但是我覺得若無其事的愛,甚至是維持某種安全距離的愛更難。我的愛是星際迷航,丟失了座標,也無重力虛渺,就這麼無依流浪著。

  守候,真的很難,尤其要恰如其分地僵在朋友的界線裡,焦灼其心。
 
  我做得不夠好,才讓你在深夜裡把我送進了急診室,那時在病床上,我不敢直視你的眼睛,我怕看見你眼裡的哀傷,會讓我徹底崩潰,因為那段時間的做作平常,我心裡唯一的撐持是如此相信,你認為我一切都沒事的。我只能在你來回走動的不安身影,與焦急看檢驗報告的腳步聲裡,含淚。

  或許,在那夜電話裡的慌亂,你就看出我的痛苦。

  只是那些年,我們究竟是如何走過的?你的不忍與我的假裝無謂,換來的卻是更深的自責與鬼打牆的執迷。

  有時,我甚至會想,若是那一夜的慌亂,讓我能夠真正誠實面對自己的感覺,也不必考慮太多地告訴你我的受傷,或許,我們之間才有真正的開闊?

  只是,這已是後事之師,也許你根本就知道我沒法療癒,於是不忍地以朋友的艱難位置來愛我;而我,只是自欺地相信你認為我沒事的。

  這麼多年的磨心,緣由都是不捨,唯一的破解,就是其中一個人先放下慣性的溫柔慈悲,選擇出走,這戲才有獨白的可能。

  我累了,遠走他鄉;而你也倦了,選擇讓我們的朋友隔在中間,輾轉傳聲、問候。

  
【百年之物語】裡的公太,最後選擇自願到中國上前線當炮灰,或許死前的那一刻他心裡想著,這算是他與彩之間最近的距離,與最相依的溫度吧!

  而我呢?想著最真的你,依然有份暖。

  你、我之間的最短距離?最親近的溫度?

  曾來已逝?或者恆常等距、恆溫?又或者在時、空向量失去意義的某個未來?

  我猜,當下親近相依。偶而意識閃逝,你就是我,而我也是你,甚至我們都在所有芸芸眾生裡,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當我們都在彼此的生命裡,就沒有所謂的愛、不愛、非愛、非非愛了。

  
我是這樣想的,我們可能的結合已經不是所謂跨越所有身心靈的阻隔,或者像七世因緣的輪迴相續,唯有讓我們體悟這生命不過是因緣假合,而你我早已互即互入,我們才有真正圓滿這累劫數世的痛。

  蒼茫回首這看似愛恨癡纏的輪迴,一嘆!我們本自早已結合,不過妄想的離散罷了。於此,我還能求什麼呢?

  那夜的慌亂之後呢?我猜,穿越那痛的背後,真的有一份開闊。

  相信,我們相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