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1-30 10:35:34京都子

裁縫車的氣味



  過去的記憶,即便現在的自己,以各種理由與努力去隱藏,總還是會在防不勝防的間隙,洩漏所有依戀的痕跡。

  這個星期為了孩子的生日公主主題派對,連續跑了幾次迪化街,採買粉色輕紗,自己縫製九條公主紗裙給孩子們。

  布料買好之後,直接上永樂市場的三樓密拷(縫裙邊),問了幾家價格不一,有的商家還一件裙子要價七十元的密拷費用,而且要隔天才能取件,我聽了咋舌,決定貨比三家。

  找到一家幫人縫窗簾的店家,店主是位五十多歲的婦人,埋首在裁縫車裡,無暇招呼我。我怯生生地問,可否幫我密拷,而且現在就要,婦人似乎都不理我,一直專注在自己的工作。

  我呆站了約莫三分鐘,她終於抬頭,沒有說話,繼續她的工作。不過,她的看見鼓勵了我的發聲,我請她幫忙密拷,而且不好意思地請她趕工一下。

  我捏著我裁好的一片片紗裙布,呆立著。

  靜默,彷彿各有心事地關閉了對外的感官覺受。

  婦人的工作室裡,一張裁製板、一架縫布邊的密拷車,另一架則是裁縫車,四坪大的空間裡,雜亂地堆滿了布匹、樣板,以及掛滿了做好的衣物,地上則是碎布與棉絮。

  那空氣中彌漫的布匹與針車油的氣味,針尖似地刺痛著我心裡的某個柔軟。我忍住淚,是一種以為深埋或早已經切割、遺忘的記憶,再次鮮明矗立眼前的慌亂。

  我必須承認,自己有一段時間不敢回家了,回到那個仍對我有太多要求的原生家庭。只是,童年時一個人躲在母親裁縫車下,仰視著母親的悲苦愁容,聞著那裁縫車機油與布的氣味,然後沉沉睡去,那份憩眠仍有一份驚心,蝕刻在覺受的某個細微處。

  撩撥,鋪天蓋地。

  四月間,母親責難我說,所有的親戚都批評我勢利眼,自己為現在發達了,就可以不用回台南走親戚、打招呼。甚至,母親認為我一定信了什麼邪魔歪教,現在變得有了自己的意見,對於母親的命令,不再那麼言聽計從了,甚至請我那出家的高中同學,勸我別落入邪教。

  其實,自從生病之後,我並未信奉任何宗教,或加入任何組織,只是,在死亡震撼之中,我對自己的存在有了深沉的質疑,甚至反觀三十多年來,甚至累劫多生的習性與無明,有了份沉痛的悲。

  我只是不斷地對自己提出問題。

  但是,母親依然三番兩次地打電話來,威脅利誘,依然是誰誰誰怎麼批評我?一個信佛的人該如何孝順父母?

  母親意欲的,從來都是一成不變的,是我作為一個女兒的言聽計從,甚至是個人最私密的感覺、情緒,都得按照她的樣版規定才算數。

  我累了,只是想在死亡之前,好好地真實活過一次,讓下次遇見死神前,一種獨孤求敗地完全臣服:若死神你現在要帶我走,那我們就上路吧!兩手大方攤開,仰首向天,心想:我已活過了!

  我與母親之間,那份無可跨越的了解,我知道,只能如此。記得《大河戀》這部電影有一段開場獨白:「並非要等到完全了解一個人之後,才能去愛一個人」,只是,那份愛該如何給?我還在思索,不急著尋找答案,只是交付給時空因緣,而我所能做的,就是消極地迴避那份追索。

  家,究竟在哪裡?

  痛苦的無路可路、無退可退裡,總在心裡底蘊的曖曖內含光處,看見家的存在,並非物理型態的存在,而是自己在宇宙浩瀚的所歸,心靈的原鄉。

  只是,童年的那份依戀,即便是對於親情的渴望,至今稍可在宇宙大愛裡安慰,但,那些曾在某個時空下的覺受印痕,該如何抹去?

  人,有時是慣性的動物,即便對於痛,都還有種莫名的耽溺與依戀,彷彿為著證明那段時空之中的我在。

  我的慣性依戀,洩漏了我努力壓抑的痕跡,對於自己想家的念頭,至今未解,我只是淡淡的哀悽,隱痛之中,也有一份理解。

  那段存在,也是自己生命不可分割的一部份,承認了,就無所謂努力與壓抑的問題;想家的心情,若是看清、不排拒,倒也了然了心識的造作,當然就無關如何是好的說詞。

  當下,在永樂市場的某台裁縫車裡,那氣味清楚示現我的有漏、未竟。

  我蹲下身來,幫婦人把自密拷車滑下的碎布、棉絮,兜攏起來,丟到垃圾桶裡。一如我童年,在母親腳邊打發無數個蒼白的歲月。

  婦人忽然抬起頭,一把將我手上的紗拿起來,沒有言語,理所當然地密拷起來…

  或許,我們彼此都觸動了某個思緒伏流的湧現,於是,交換一份善意,堪慰。

  我背過身去,讓眼淚滴落,在層層的粉色紗裡,篩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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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之介 2007-11-06 11:21:56

我真的很喜歡你的文章

感覺...像在聽自己說故事

版主回應
謝謝你~

感謝你成全一個讓我全然誠實訴說的空間

常常想,悠悠地說著曾經,許多的鬱結都解開了,生命是慈悲的~
2007-11-06 13:22:44
九天 2007-03-06 19:56:06

柔中帶剛才是萬世之柔                    剛中帶柔才是萬世之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