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0-20 15:30:20京都子

一碗豆花

一碗豆花

  生命事件的碰撞,總能挖開一些年久不堪,甚至想要遺忘的回憶…

  約莫五歲時,我與弟弟在開鐘錶店的姑姑家店面玩耍,南部午後縟暑的巷子裡,只有貓咪在斜角的陰暗裡打哈欠。

  「賣豆花喲~冰涼口的嫩豆花~快拿晚出來買喔」兩肩挑著豆花擔的小販,扯著吼嚨奮力叫賣著。

  弟弟吵著要吃豆花,姑姑拿出一只瓷碗從廚房走出來,「別吵!姑姑就去買一碗豆花給你吃。」她從收銀台裡拿出一個銅板,並拉起弟弟的手向小販走去。

  「姑姑,我也要吃豆花!」我嘴饞地要求著,尤其那一勺冰涼焦黃的糖水,一想到就有種幸福的滋味。

  「你是查某囝仔,跟人家吃什麼豆花?!有玩就不錯了!」姑姑回頭瞪著坐在地板上玩的我,那種眼神背著午後射進店面的陽光,竟有種尖刀的冷。

  眼睜睜地看著弟弟站在巷口吃起了美味的豆花,附近的小孩、歐巴桑、媽媽們開始人手一只碗地聚攏起來,吱吱喳喳地邊吃邊聊天。

  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因為我是女孩子就不能吃豆花?就應該受到親人如此的對待?

  雖然,這個疑問對於三十六歲的我,已經有了最悲痛卻清晰的答案,但是,當時對一個才五歲的孩子而言,真是太沉重了!

  我不解,但是體內的忿怒、屈辱、悲傷,卻無處發洩!蹲在地上的我開始對著店面的矮凳洩恨!

  那是一只橘紅色約莫至膝蓋高度的圓凳,是讓客人坐在上面隔著玻璃櫃挑選手錶用的,圓凳可以左右旋轉及繞圈圈,我最愛與弟弟坐在上面玩繞地球儀了!讓世界跟著我們轉呀轉的直到頭昏眼花,甚至跌坐在地。

  圓凳的四周以三、四分分長的細流蘇圈成,旋轉時還會飛散一頭橘紅妖怪的大亂髮。

  我一邊看著姑姑帶著弟弟站在巷子的陰暗處吃豆花,一邊忿恨地扯斷那些流蘇,一根、兩根、三根、四根、五根…我怕被姑姑揍,所以用分散的方式扯下那些流蘇。直到他們吃完豆花,我發現自己的手指好痛!尤其利用姆指指尖與食指指腹用力扯下的部份,那指甲的烙印如深溝,刻畫在我的螺旋指紋裡。我整個手掌緊緊地握住滿把的橘色流蘇,趁姑姑不注意時,趕緊丟在巷口的濕臭排水溝裡!

  至今,在生命受到撞擊時浮現這一幕,我的指腹竟有隱微的疼痛。

  那一幕的空間已經全非,巷弄改建了現代公寓,而其中的人,也有了各自的人生際遇。

  姑姑,在52歲那年因子宮頸癌過世。末期,我去醫院探望她,望著她一身枯槁,以及被化療弄得縮癟的下半身,我有一種深沉的傷痛。

  我疼惜她同樣是在男尊女卑的社會氣氛裡,被欺凌、侮辱,甚至身陷在家族的不可告人罪行恥辱裡,在肉體死亡前依然無法好好愛自己。我不知道她的靈魂此刻究竟在哪裡徘徊無依,但我常誦經迴向給她,希望她能由佛法的智慧超拔而出,常住淨土。

  我與姑姑之間已經無所謂原諒與否的問題,因為生長在同樣一個家族裡,我知道她也為我示現了某種因緣,讓我在創傷之中去尋思、開脫。

  至於弟弟,也難以承載家族的命運鎖鏈,選擇不接觸來逃避痛苦。

  而我,在歷經病痛之後,開始願意用此世保存期限不過數十載的肉身,藉由每一個生命事件的碰撞,讓所有隱藏的創傷痛苦一一浮現,學習不逃跑,安忍在深沉的痛苦之中,在即使痛得喘不過氣的掙扎之中,仍然要去尋找一份存在的意義。

  沒有終點,只有相信,總是讓自己在痛裡覺察。

  家族的命運鎖鏈,也許是一份詛咒,但只要是居中的每個人都還是以受害者自居,那麼悲慘的命運就會一再複製。

  我願意安忍在自己無名的痛處裡,去探索痛苦之外有一種苦樂無二的生命實相與人生意義。若能有所領悟,就當作是回報給所有的列祖列宗們,感恩他們為我示現了一連串的試煉,若領悟與人分享還能有何種法施的功德,我也祈願迴向給輪迴之苦的他們,期盼他們也能獲得無上正等正覺,超拔出無邊痛苦。

  一碗豆花,是一個創傷的烙印。但也是一份感恩之旅的追尋。

  祈願眾生都能智慧如海,直入實相,融入無量光的愛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