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5-24 09:37:56京都子
兒童繪本「輪椅是我的腳」—請看見我,如你所是的存在
曾經,一位中年才眼盲的朋友,告訴我關於眼睛看不見的痛苦。
她說,任何生理的不適應症,到最後都會被身體內的祕密機制給平衡,就像失去了視力,她已經發展出相當好的聽覺與觸覺,只要一根盲人杖,她依然通行無阻地如同以往,穿梭在大街小巷裡,繼續她的保險員工作。
只是,眼盲的痛,是以一種細微不可覺察的竊竊私語,蠶食著她存活於世的自信,她甚至覺得自己眼前的漆黑,是否就代表她早已是幽冥中的一縷孤魂,晃盪在無可顯象的人間?
雖然眼盲,她依然不改愛漂亮的本性,總是本著保險業務員的整齊光鮮儀表,也是一種專業精神的展現,她還是定期到衣蝶百貨公司購買化妝品與衣服。那一個夏日午後,她的皮膚可以明晰感覺到陽光是亮晃與華美的,就像帶著蘋果光的探照燈,把路上的行人都烘托得神采動人,因為這般的自然恩寵,她的心情好極了,在步入伊蝶百貨的大廳時,她臉頰上的毫毛觸鬚,感覺到頭頂上那盞水晶燈接手太陽的打光任務,繼續探照她渾身的喜不自勝。
只是,自己才耽溺在最佳女主角的短暫想像夢幻中,自旁邊販售花車附近,卻出現窸窣的一串刻意壓低的氣聲、耳語,甚至蓋過了大聲喧嘩、人聲鼎沸的嘈雜,彷若小心翼翼地捧著易碎骨瓷,躡手躡腳、禁聲屏息,可真要把古瓷仔細妥當地放置在櫃子檯面時,反而「砰」得一聲巨響,反諷地取笑著自己先前的造作模樣。太過矯飾,反而落得算計都昭然若揭。
「噓!噓!噓!你不要再問了!小聲一點啦!」一位年約三十多歲婦人的慌張,雖然看不見她的表情,但仍可從急促的氣音中,想見她右手的食指,比劃在漲紅肥厚的唇上,讓原本因過度緊張的噓聲氣流,慌亂地被食指如分隔島般地岔開,那氣音是如開了岔的毛筆行過宣紙,乾擦爆破地有著撕裂的絮邊。
「媽咪,你告訴我嘛!那個人怎麼會那樣呢?」一個小女孩已經感染到母親的緊張氣氛,如同被透明保潔膜緊緊封住,那聲音是緊縮畏瑣的。
「啪!」一種肉與肉拍擊的爆破聲,在短暫的沉默之後,緊接是小女孩的顫抖的啜泣聲。
「告訴過你,不要問就是不要問啦!回家再告訴你好了。」婦人怒氣沖沖地說著,不自覺地提高了音調,完全忘了自己先前的刻意壓低聲響。
朋友循著聲響,讓盲人杖帶領著她走到這對母女眼前,她雖然看不見,但仍可以感覺到那對母女驚訝目光相視時的氣流緊縮,或許他們期待又害怕的是朋友的責難。
「孩子,我是盲人,我的眼睛看不見了,所以我走路很慢,需要盲人杖來幫我找路。」朋友低首對著眼前的小女孩說著,她直覺這是小女孩單純疑問的簡單答案。
「這位太太,請你直接告訴孩子,我就是盲人,這不是什麼歧視,你不必擔心。反而你的緊張與窸窣聲音,才會讓我覺得難過,因為我來伊蝶百貨公司的動機跟你們都一樣,就是出來逛街買漂亮衣物,盲人不是躲在黑暗的家裡的。」朋友對著這以善為始,卻落得有些傷人的婦人說話,衷心企盼她能看見朋友自己,如同她所是的存在。
朋友說,盲人最大的痛苦,並非置身黑暗恐懼,因為他們還有其他官能可以替代作用,但是被整個社會以善意的假面,刻意忽視、隔離與漠然,會讓他們懷疑自身的存在,他們不是幽魂、空氣或鬼魅,他們跟一般人相同,都是活生生存在的個體,只是病變與意外讓他們關閉與世界溝通的一個小窗框而已,但他們的耳朵、鼻子、舌頭、身體仍舊以更惜福的方式,品嚐這世間的美好,而他們的心依然大大敞開地迎向世界與擁抱人群。
朋友講述完她的黑暗體驗,而我的探索光明的旅程正要開始。
當時,聽朋友陳述時,我一直是以頭腦來聽,就是客觀地對她的覺受進行研究分析,我無法進入她的內心,去感覺那份被忽視存在的痛。
直到我在圖書館位女兒借了這本德國繪本書。終於,朋友的陳述,與書中的圖文,彷若一堆麵粉與雞蛋的相合,烘烤出一個香噴噴的蛋糕,讓我的人性覺知能在幸福暖香之中,嘗到所謂無相的甜蜜況味。
輪椅是我的腳(Meine Fuese sind der Rollstuhl)由法蘭茲–約瑟夫.豪尼格撰文,薇恩拉.巴爾豪斯繪圖,敘述一位行動不便的小女孩,在城市以輪椅行走的一天所見,透過她的眼睛所見與感受所知,帶領著讀者去體會身障者所遭受的異樣眼光與眾人善意背後的歧視與剝奪。
繪本第一頁是小女孩瑪姬七點醒來,卻在床上七手八腳地一直到八點才穿好衣服,繁複插圖呈現,將穿褲子的動作做疊影的呈現,讓人很容易進入小女孩辛苦、努力地操作常人所輕鬆而為的日常活動。
走入飯廳,瑪姬的母親讓她親力而為地自行從輪椅上站起來、艱辛地將身體撐持在琉理台上拿果醬,然後蹣跚單手打開櫥櫃,再吃力地取到果醬。
瑪姬的吃力行動,對照著她心中的輕鬆與自在,也為接下來的街上即景,先埋下一個伏筆。
瑪姬的母親要她上街採買東西:一公升牛奶與六個蘋果,她高興極了,就在吃完早餐後,立刻推轉著輪椅上街。
雖然她很羨慕遊樂場上,快樂奔跑玩耍的孩子,但她也見到三個孩子唸著歌謠嘲笑一位大胖子,瑪姬為這位胖子感到難過。
沿途經過露天咖啡廳、行道座椅,行人的憐憫、偷瞄眼神、竊聲低語的交耳嘆息,瑪姬不明白為什麼他們用那種眼神看自己,甚至百貨公司前,一位小女孩趁媽媽看衣服的忙亂,走過來問指著輪椅問瑪姬:「這是什麼東西呀?」媽媽很生氣地推小女孩到一旁:「這種事不可以亂問!你就只會讓我丟臉!」瑪姬難過地喃喃自語:「我又沒跟別的孩子不一樣!」
一直到了超市,店員的過度熱心的殷切幫忙,完全剝奪了瑪姬自己挑蘋果與自己嘗試的樂趣,她生著悶氣,直到遇見方才在公園被人嘲笑為大胖子的西吉男孩。
西吉說:「我們和別人不一樣!就像你不能走路,而我很胖!」但他們還是可以玩得很開心。
於是,兩個與眾不同的孩子,沿著相同的路回家,面對「這麼小就這麼可憐」的老夫婦嘆息,瑪姬給了他們棒棒糖,然後輪以旋轉舞動飛馳而過;咖啡廳看報男人的瞥視,他們更是歡樂自在地輕鬆以對…
因為西吉,瑪姬正視自己的與人不同,但是也同樣看見自己與人相同的地方—快樂地做自己!
只是當輪椅卡在馬路與人行道相接的台階,西吉幫助瑪姬推輪椅,並告訴她:「你自己可以做,但有時需要別人幫忙」,再次提點瑪姬正視自己的存在與所需,勇敢地提出幫助的要求。
於是,瑪姬跟一旁的交通警察反應,而警察先生也答應跟市政府反應增設道路無障礙設施的必要,這樣貼心的回應讓瑪姬與西吉都好開心,而瑪姬也體會到愛自己之後,才能夠領受他人之愛的道理。
他們再度經過百貨公司,先前因詢問而被母親斥責的小女孩安娜,這時終於學會沉默,但瑪姬經過她身旁,坦然地回應她心裡的疑問泡泡:「我是殘障的人,就是不能用腳走路」而一旁的西吉補充:「但可以推輪椅散步!」如此敞開的態度,不僅正視自己存在於世的位置,也解開了最天真的疑惑,讓小女孩安娜知道,所謂的人我的分別,只是小我的一種知見罷了!
最後,他們嘩笑滿街,不再理會所有人的同情眼神,因為他們各有最美的生存姿態!
透過這本書的童言童語,我終於懂了眼盲朋友的心情,雖然兩者之間相隔了兩年,但是領會的那一刻,時間已化為永恆,而了知也幻化為一份真實可親的善意。
我們是否檢視過自己,是如何看待週遭與我們形色相異的其他人嗎?我們是否在正式自己存在的同時,也願意試著了解,並善意回應、成全他們獨特的存在?
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