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3-15 22:21:55京都子
戰鬥與逃跑之間
曾經有那麼一段時間,我的自我形象以及朋友眼中的我,似乎是個正義女超人,敢在衝突的第一現場向惡勢力嗆聲、自寫狀書上法院告害我們拉肚子的餐廳,或者公然挑戰混吃等死的公家單位…台北市工程處、外事警局、新加坡旅遊局、新加坡樟宜機場、天祥晶華、新德里的五星級餐廳、德國警察…我所到之處,只要讓我認為不符公平正義,或有違誠信原則,甚至是行事態度上的瑕疵、公德上的小偏失,我都會在當下立刻腎上腺素激增,全身細胞總動員地加入戰場,有太多令旁觀者血脈噴張,而我又是振振有詞的凜然時刻,真的,我一度相信自己是正義的化身,甚至考慮去東吳唸個學士後法律所,轉行當律師算了!
其實,我那方圓不過五十公分的領空是隨時高度戒備的狀態,只要有不明飛行物接近,我就會在瞬間神經緊繃,迅雷不及掩耳地在下一秒就將敵方完全摧毀殆盡,那似乎是一種「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殊死決戰,因為,先發制人比見機行事安全,而全面攻擊也比防衛來得保障。事件的當口我承認自己是亢奮無比的,甚至我那長期過敏的鼻子,竟在那一瞬間突然靈敏了起來,我可以嗅到體內神經正經歷實驗室的化學反應,那股蒸騰著刺鼻、苦澀的質變氣味。
而挑起我敏感神經的,現在想來不過是生活上的諸多瑣碎,行經天母北路發現工程處不僅未設安全標誌、霸佔整條道路,逼得路人只得向反向的另一個車道,與車爭道地艱險步行著,甚至怪手看路人走過,還視若無睹地啪一聲砸下一把爛泥,讓每個行人衣服上黃泥點點,而我就這麼肩膀被泥土團給砸了一下,這簡直像拿把刀架在我脖子似地,讓我當場與施工人員發飆,即刻打手機要工程處處長到場了解…;台北車站的捷運電梯前,擠滿了四肢健全的年輕人,在他們身後卻是年紀大的爺爺柱著柺杖、媽媽推著嬰兒車、一位坐輪椅的殘障朋友,在陰雨綿綿下,全身被淋濕地苦等著被年輕人霸佔的電梯,我怒氣沖沖地在電梯門要關之前,按住開關,要裡面所有非身障或年邁人士通通滾出來,果然淨空了電梯,這些弱勢朋友終於可以享有行的便利,同時,我要這些心盲的年輕人看看電梯上理讓老弱婦孺的標誌,不過此舉把我的國外子給嚇壞了,他輕聲取笑我:「你是女警喔!?」…似乎每天都有可以激怒我的事情,我常想是我太倒楣了,還是太過敏感了,可能常人頂多心中幹醮幾句的不爽場面,搞到我頭上卻是一路連坐到頂頭上司,或是雞飛狗跳地法庭興訟,也許之前呆過政府單位、媒體與公關,我太熟悉公家單位或私人公司的食物鏈了,這點優勢讓我壯了膽,讓我發狂起來果真還泣天地而哭鬼神,每一次都讓我有斬奸鋤惡的快感。
這一次次的事件過後,我真的能一直保有勝利的感覺嗎?或者真的覺得正義使者走路有風的驕傲?沒有!我只有腎上腺素分泌過多後的嚴重虛脫,滿身的虛汗與口腔中的乾渴,甚至喉管黏膜都皺折蜷曲,每一次蠕動都會讓我有乾噁的痛苦,那好像是經歷了一場死亡決鬥的疲累,我只能肯定眼前的敵人已經倒下,但接下來的仇敵正蜂擁而至,我開始有種驚慌的害怕,雖然只是在我腦中出現的假想敵,但我卻害怕的想逃,我想躲到一個沒人看見的封閉空間裡,讓我可以被四面牆擁簇保護著,直到我腎上腺素恢復正常,神經鉸鏈稍稍鬆開,我才能再度上場,迎接另一次戰鬥。
我究竟在恐懼什麼?讓我一次次在戰鬥與逃跑的兩個極端之間,沒命地奔馳著,我徹底消耗著體內的腎上腺素,也拉扯著全身神經。
我知道,長年處在原生家庭的家暴情境,讓我隨時處在高度警戒的狀態,家暴之所以可怕,並不單單是毆打流血、鬼哭神號的火爆場面,反而是兩次暴力之間的看似和平沒事狀態,這讓我提心吊膽,用罄五官知覺試著嗅出家暴究竟會在何時發生,這就像大地震發生時,天搖地動才不是最嚇人的,因為這也許還有淘的方向與依據,在餘震期的曖昧時刻,人們絕望地猜測著,那種空氣中都彌漫著死亡氣味的不確定,才是真正要讓人腿軟的。正是這種煎熬,讓我的行為模式失控,耽溺在戰鬥與逃跑的激烈狀態中,表象看似正義勇士,骨子裡卻是家暴倖存的膽小鬼。
每一次的戰鬥,我如此迅速、冷血地將對方制之死地,無非是腦中重演家暴情境,我幻想著父親毆打母親的那一秒,我若迅速地將父親擊斃,接下來我們就安全無虞了,在原生家庭的現實生活中不可得,於是我移情到我可以掌控的社會情境裡,殊死戰似地保衛著我的生存權。而每一次的逃跑,我又是不可免地複製母親如籠中鳥、阱中獸的無助卻絕望裡求生,我替代參與了母親不可逃脫的困境,幻想在父親出手前一刻逃脫,將自己安全地藏匿!
戰鬥與逃跑,原生家庭的暴力影響著我成年的行為模式,再次觀照,懂了,也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