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1-23 12:19:59京都子

再見!暴牙


記得六、七歲從乳牙換上恒齒後,母親就經常望著我嘆氣,由於祖父輩有暴牙的遺傳,因此在我小小的牙床上,就是硬杵著兩顆不太相稱的大門牙,我印象中的第一個外號就是〔大暴牙〕。母親總在人後一次次的嘆息與泛紅的眼眶,記憶裡只要母親兩手一閒,總是用手掌使勁地企圖將我的暴牙推回去,我不知道這樣的努力成效如何,但總在母親的手掌間看見那烙成粉紅色的我的暴牙印。

而後幾乎每兩、三天母親就踩著腳踏車,頂著烈日驕陽帶我造訪大小不同的牙醫,當時尚未有健保給付的古早時代,母親每次都得付上五、六百元不等的診療費,可悲的是那視錢如命的父親從未付過小孩的任何醫藥費,於是習慣忍氣吞聲的母親只有逆來順受,咬牙拼命地踩著裁縫車趕成衣加工,為我籌措一次次不可知且像無底洞的牙醫費用。

就這樣兩三年過去了,母親的腳踏車也踏遍了南台灣的大街小巷,最後終於在一位親戚介紹下,找到一位年輕的牙醫師,不過長達兩年多的診療期,再加上整個矯正療程需要花費兩萬七千元,母親只能自成衣加工廠接回更多的衣服,有時我躲在樓梯一角望著她瘦弱的身軀幾乎掩埋在成堆的加工衣服中,只剩下那雙腳還一上一下地用力踩著,她像是沉溺在大海中漸漸無力,又試圖往上游以尋得一線生機,有時裁縫車的嘎嘎聲停止了,母親趕緊抹一抹泛紅的眼角,迅速地又繼續踩著裁縫車,而頭更加沉重地往下掉,幾乎要碰到裁縫車了,我不知道母親是因為眼睛過度疲累,或者悲苦自己的坎坷人生,但那眼淚著實將我那顆原本童稚飛揚的心浸濕了,沉重且苦澀。我走向母親小小聲地跟她說我不去牙齒矯正了,因為我們付不起那些錢,母親心疼地將我擁在懷裡,她把我的手放到她左鼻翼上長約六七公分的疤痕,瞇起眼睛似乎掉進某段回憶地說著:〔十一二歲時我跟堂姊妹在客廳玩,不小心跌倒將花瓶打破,就這樣割傷了臉留下這難看的疤痕,當時你外婆總是心疼地摸著我的臉說要帶我去美容,不然這樣女孩子就破了相也不好看了,要想找門好親事可就不容易了。只是過了不久你外婆突然腦溢血去世,這疤痕也就無人過問了。〕,我仰著頭只見母親說著說著似乎沉浸在外婆的母愛光輝裡,臉上竟出現難得的笑容,只是緊閉的雙眼仍掛下兩行淚來。母親拭了拭了淚堅毅絕決地告訴我,無論如何她都要把我的暴牙治好,否則那天身體一向不好的她有了甚麼差錯,誰來關心我呢?

戴上牙套的兩年間,我不僅要忍受嘴皮經常被金屬磨破而無法正常進食的折磨,還要屈辱地接受同學們〔鋼牙怪獸〕的封號,這些身心的折磨都是八九歲的我所無法負荷的,於是我就在每星期例行兩次的就醫前,以嚎啕大哭來宣洩對母親的不滿,只是母親總是輕輕將我擁在懷裡,一邊為我擦乾鼻涕眼淚。母親為了籌措我的牙齒矯正經費,幾乎每晚加工裁縫到深夜,自己生病了也捨不得就醫吃藥,通常就是猛灌白開水解決,而她自己的一口爛牙也是放著不管,痛了就拿張撒隆巴斯貼在下巴,或是燃根香點一點蛀牙的地方,面對眾親友嘻笑與嘲諷她的不自量力,以及父親冷酷的批評指責,或甚至沒來由的一陣暴力相向時,母親就是沉默以對,像頭日正當中的田裡忍受皮鞭之苦卻還一步步蹣跚向前的牛,倔強且認命。

為了我這一口暴牙,母親期間所承受的經濟與心理雙重壓力,是沒有人體會與看見的,尤其我矯正期間因為嘴唇千瘡百孔而食不下嚥,對於母親而言真是心如刀割,所謂痛在兒身疼在娘心,至於父親長期加諸在她身上的精神折磨與身體暴力,則是無人能夠想像,我驚訝她的靈魂韌性,但是一切的一切,她終究如斯走過,還是一般樂天知命,而她所憑藉的只是當初外婆未完承諾的遺憾,固執決絕地延續母愛的無悔。

再見!暴牙。自此我展開了美麗人生,只是這一切都是踏著母親的血淚與痛苦所舖成的紅地毯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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