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1-23 12:19:02京都子

超商諜對諜


  2002年某個早晨,到德國超市買菜,在結帳處排隊時,兩歲半的女兒迅雷不及掩耳地將一顆內含玩具的巧克力蛋丟進購物籃裡,但礙於結帳小姐已經開始為我敲打起收銀機,我只有以眼神警示女兒,但巧克力蛋終究飛奔到她嘴裡,看她一臉奸計得逞的模樣,讓我一時思緒飛到二十多年前的南台灣。

  二十多年前的台南府城,還不見今日三五步一間就統一超商,或者大型量販店比鄰而居的熱鬧景象,總在做飯的緊張紛亂時刻,稍大一點的小孩被母親吆喝差遣,急忙屐著夾腳拖鞋,火速慌亂地衝到阿嬤型的柑仔店裡,在榖殼堆裡挑斤雞蛋,或挖一杓麵粉跑回家。但手上有幾個閒錢又重視個人享受的父親,就是有辦法在忠義國小附近找到一家兼賣洋貨與新鮮麵包的「克林」超商,第一次我們三個小跟屁蟲看見超商裡窗明几淨及一櫃櫃的陳列擺設,簡直比進遊樂場還新奇,尤其各種造型的巧克力糖,與洋鐵盒上五顏六色穿著公主蓬蓬裙的洋娃娃,直引我們口水直流,最後結帳處叮叮咚咚的收銀機,與小姐美麗的制服上打著哪隻漂亮蝴蝶結,都讓年幼的我立下「我的志願」當個超商的收銀小姐。

  父親重視個人享受,經常從超商買大包的日本魷魚絲,與美國五彩晶亮的水果糖大快朵頤以彌補他童年貧窮的缺憾,但他待母親卻異常刻薄寡恩,給的菜錢往往只夠白米拌鹽,如果月中不幸小孩生病找醫生,那接下來的日子可就斷炊了,因為父親認為小孩沒照顧好是母親的責任,健保實行前的昂貴醫藥費當然得由母親自掏腰包,為此母親只得利用操持家務之餘,辛苦地埋首作成衣加工以貼補家用。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我們也變得敏感及懂得察言觀色,之後跟父親到克林超商時留戀巧克力糖果的時間縮短了,我們開始注意起母親彈盡援絕的廚房裡,那些經常鬧飢荒的柴米油鹽醬醋茶,並決心有機會就為母親補貨。當父親自私地將一包包進口零嘴網購物籃裡丟時,我和兩個弟弟卻一起拖著兩三公升的統一大豆沙拉油跟在身後,並伺機趁父親不注意時合力抬進購物籃裡,或者我和大弟共同另提一個購物籃,由我們眼色示意那才三歲的小弟將民生必需品丟到籃子裡,幾次之後父親厭煩地斥責我們:「這些是你母親該掏錢買的!」,隨即一一將我們辛苦搬運的食鹽與麵粉放回架上。只不過心疼母親被父親刻薄凌虐的我們,依然想盡辦法希望分攤母親的家計重擔,無非想讓她經常流目油的疲勞雙眼以及踩著裁縫車的雙腳多休息,於是我們想到一招小人妙計!

  有次父親還是拎著購物籃大搖大擺地穿梭在各進口食品前,為著該買小林煎餅或日本海苔煎餅而傷神時,我和弟弟早已將另一個購物籃放在結帳處附近的小角落,接著像螞蟻搬豆般吃力地將一桶桶沙拉油、黑醋、醬油放到籃裡,還不時張望是否被父親發現,儼然像電視劇的長江一號諜對諜般的緊繃神經,只記得當時既緊張又疲累,但是想到能幫母親分攤幾十元的經濟負擔,我和弟弟竟有著超齡的欣慰笑容。望著父親吹著口哨提著大籃零嘴走向結帳小姐這邊時,我竟聽見自己心臟砰砰的重捶聲,呼吸有點急迫與氧氣不足,而兩個年幼的弟弟也緊咬著粉嫩的雙唇,屏息以待我的發號施令,終於等到父親一一將籃裡零嘴拿出放在結帳台,還不改與女人調笑的習慣,自顧自地與結帳小姐愉快聊開來,此時我體內的腎上腺素也分泌到最高峰,我和弟弟一把提起至少十多公斤的滿滿購物籃,蹣跚跌蹌但卻又慷慨激昂地衝向結帳處,當我們合力把籃子丟放到高及肩膀的結帳台時,手還是因酸楚無力而有些鬆脫,幾包食鹽轟然掉在地上,我和大弟老早倉皇拔腿就跑,誰知才三歲又傻呼呼的小弟,竟一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凜然模樣,使勁吃奶的力氣,用他那十支胖胖小手指,抓起笨重的食鹽,奮力甩上結帳台,天呀!看在早已落跑守在超商門口的我眼裡,要不是本能地緊閉著嘴巴,我想那顆千斤重捶過後的可憐心臟,一定會當場跳脫出來的。只見小弟又跳又叫地向我們跑來,還一邊天真高呼:「我也會幫媽媽的忙喔!」,當時不過八歲的我竟然眼淚撲漱地往下掉,不知是過度的感傷或莫名感動,還是為待會父親的斥責毒打而先行準備,我的淚水溢滿眼眶模糊視線,也讓我對週遭過早的殘酷成人環境暫時失焦,只在頃刻間現實有了淚水柔焦效果的虛幻,不再那麼沉重壓在心頭讓人有找不到出口的惶恐。我跌坐在地上,有種如釋重負厚的輕鬆與虛脫,或許是腎上腺素分泌過多後的枯竭,也許完成任務後的自在,我和弟弟相視而笑,為我們以及媽媽,更我們早熟的童年。

  之後父親當然是「人前嘻嘻哈哈,厝內打死某子(妻兒)」地在笑容可掬的結帳小姐前,大方地掏出鈔票通通買了,雖然回家後我和弟弟們少不了一陣「大人吃肉,囝仔吃打」地被猛揍一頓,但是望著平日蕭索的廚房裡突然飽實地囤貨齊全,我和弟弟都得意地笑了,尤其此後的一個月裡,母親無力踩著裁縫車的聲音不再那麼急切慌忙,終日埋在緊密車線的雙眼多了望向遠方的失焦迷茫,我竟有比拿到模範生的獎狀後更實際的驕傲。

  望著女兒猴急難耐地在超商門口撥開巧克力蛋,嘴裡塞著濃膩可口的巧克力,手裡還忙著拼裝附贈的新玩具,我寬容地摸摸著她的頭笑了,只是想起二十多年前的童年往事,心中有些酸楚,只是我早已不記得當時是不是曾對著克林超商裡羅列的巧克力糖垂涎,或者現實生活的壓力早把那股天真小孩的慾望壓縮變形了。唉!童年的我無不期盼可以天天上超市,為的不是那些讓小孩見了都會口水直流的糖果零食,竟是母親經濟壓力稍緩後嘴腳的那一抹枯乾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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