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4-28 22:07:55京都子

我一個人的旅行

我彷彿揭露私密般地小小聲說著:「我從來沒有真正一個人旅行過」朋友們一個個睜大眼睛:「不會吧!你不是常常獨自揹上背包,在世界各個角落晃蕩嗎?」我知道朋友們在等待我接下來更勁爆的誹聞,以一種事不關己卻又等待刺激神經的偷窺心態,還沒等我宣布答案,我猜他們的想像泡泡已經滿天飛舞著,閃耀著七彩多變的瑰麗顏色,他們是這樣想的,或許我多年來藏著一個秘密的不倫情人,總在異鄉偷情,以規避台灣的法律刑責範圍;也許我性氾濫地在各地散落一夜情的異國情人,好胃口地募集一個個面首。

自十八歲後,我就因為旅遊、留學、考察、旅居等等不同因素,獨自在歐洲、北美、亞洲各國與印度漫遊著,就常人可見的物理狀態而言,我的確是一個人從世界的一個點到另一個點之間,踽踽獨行著,但是,在我心裡紛雜著卻是成群如旅行團的聒噪,那是恐懼、孤立、逞強、不被愛的受傷、宣示自己的不依附、違背本性的堅強磨鍊…等等,所組成的旅遊團隊,我由學習得來的無助,讓這些負面情緒伴隨著我沉重的靈魂,無所逃於天地間似地,在每一個不同時空中,一次 次地讓因果現前,也跌入更深的情緒黑洞中。

我的「怨靈旅行團」通常是這樣集結而來的,通常是在一段無可託付的關係之中,我想依附對方的情緒,期盼對方陪我在山之巔水之涯的幻想,始終困在無可明說的死局中,最後自己只有做出夜逃的駭人聽聞,迅雷不及掩耳地結束某個階段的現實生活狀態,不論結束學業或辭去工作,甚至是決定嫁人,總要在對方或周遭朋友還來不及反應的瞬間,片面宣佈自己的即將遠行,這是一種相當暴力的舉止,或者是一種過度防衛,實在是因為再也受不了對方的龜速,或者他對感情的不置可否,於是我受傷如踩了陷阱的幼獸,只能四處慌忙逃竄,好不容易找到一個縫隙,我當然是拼了命地往前衝去,我只能這樣在自己傷害自己前,利用一次旅程,讓身體在地理性移動中,宣示自己在關係中的無所謂,或者全身而退的瀟灑。

我是這樣的,在一段關係裡,從不問自己的需求、想要,看不見自己的價值與位置,只是一味地要求自己無限探底地忍讓,彷彿“艱苦卓絕”變成我唯一的價值,於是,在所愛的人面前,我只是一個毫無個人特色的路人甲乙,在大鳴大放的朋友間,我也頂多是個合群、不吭聲的陪襯。有次與一位搞曖昧的男性友人結伴異國旅行,在一天跟著他背後亦步亦趨,苦苦行腳整個城市,即便傍晚的傾盆大雨淋濕全身,還幫他背著一大袋雜誌書本,誰知道快要回到飯店前,他猛然回身輕蔑地說著:「你幸好不是美女,還真是耐操耐磨!」那一刻我真的只有傻楞地被消遣挨打著,還守本分似地繼續扮演好阿信的角色,為何我始終自憐且又毫不懷疑他人對自己的惡意攻擊?烏龜似地接受別人任意貼的標籤?為何我看不到自己,卻只能從別人眼中的哈哈鏡裡去揣摹扭曲後的自我形象?又一次與同性多年好友到一家餐廳用餐,大家好奇地研究沙拉上的紅色粉末究竟是啥東西,其實我也是瞎貓碰到死耗子,雖然不太愛做菜,但偏偏紅椒粉是我旅居德國時,最常用的調味料之一,我輕聲如小媳婦般地說:「是紅椒粉」沒想到好友竟然一副輕蔑又不耐煩的神情,回我一句:「這哪是紅椒粉呀!你懂什麼?閉嘴!」一時,在眾人面前我覺得尷尬難堪,卻又不知如何回應,我又開始自責了,彷彿自取其辱都是由於自己的愚鈍無知,我恨不得自己聰明點,或者下次別那麼多嘴、自曝其短,即便後來我問了廚師,得到的正是紅椒粉的答案,那位斥責我的友人依然泰然自若,而我始終陷於自責且無法平反,為何我不挺身捍衛自己的尊嚴?為何我得忍氣當小媳婦?為何我始終是自認才華洋溢的朋友中,那個附和的小囉囉?

總是這樣的,在一個危機的節點,我始終無法讓自己的情緒,有一點點溜出的縫隙,我就是隔著門板硬生地把情緒,給逼回我身體這個快塞爆的容器裡,然後我又太快採取“危機處理”,就是得犧牲小我完成大我,讓整個局面不會尷尬難堪,成全所有假面的和諧,但問題就是在這裡,我所謂的“危機處理”,不過是一種無意識的習性反應,我的恐懼、忍讓、自責、感覺受傷不過都是累世以來的反覆演練,不僅繼續強化了習性的根深蒂固,更遮蔽自己的清明本性。

就在習性反覆折磨的痛苦下,我得以軀體逃脫某個物理空間的形式,企圖跳脫習性的巨大衝力,於是,我選擇了驅體獨自旅行,但念頭卻喲喝一大群負面情緒,集結成「怨靈旅行團」為伴,所以嚴格說來,我是從來沒一個人真正旅行過的,念頭紛雜、思緒紊亂,製造的是更多的無明。由此,我的旅行又成了我習性連鎖反應的一個環節。

終於,這一次的旅行,有了不同的開始。

去年十一月的癌症診斷,先是有種被強烈撞擊後的虛脫,繼之而來的重重心識考驗,讓我的確有種經歷生死關卡後,屬於倖存者的戰戰兢兢。做了一連串的超音波、核磁共振、細針切片與粗針切片之後,診斷報告記載的是「右乳房腫瘤介於良性與惡性之間」,也就是說目前所能做的就是每三個月一次的超音波檢查,看腫瘤是否有增大的現象,我的生命似乎也被這樣模擬良可的診斷,標記著不確定的未來,誰知道下次的檢驗報告,我是不是要被標記著「重大傷病患」,日後連出個遠門都得謹遵醫囑?我還能四肢健全,行走無礙地旅行嗎?未來自己是否還有機會看到日本所謂櫻吹雪的盛況,尤其我最愛的京都,被春天抹上粉彩的嬌媚?我的生命似乎無法容許太多的中程甚至遠程計畫,僅剩即知即行,那種催命符在前的沒有明天,於是,我決定讓自己趕上京都這一季的春天,決定的當下,我的心思很單純,甚至只剩沒有意義的想像畫面,那個我從未見過的櫻花盛開的樣貌,妝點旅途規劃的興奮心情。

這一次,我決定讓自己獨自旅行去,整理心裡的那只行囊時,我開始決定拋出一些不必要的旅伴,首先,那個被所愛之人拋棄的“恐懼”,我靜靜地看著它一直以來的不變戲碼,相較生死的掙扎,似乎有點小題大作,所以我決定把它訂死在我的小小留言板上;再來是那條我稱之為“委屈忍讓”的舊黃小手巾,我想就讓它在上一次的衝突隱忍中退役,就丟到一般垃圾堆裡吧;至於那件稱為“自責”的起毛球貼身內衣,那種不舒服的膚觸,其實只有自己最清楚,我何必虐待自己,就剪一剪當抹布用吧;最後就是那只“感覺受傷”的痠痛貼布,藥效盡失且黏貼效果又不好,就讓我閉氣忍痛一秒,「嘶!」的一聲,麻利地給撕了下來,痛快!好了,我已經跟我長久以來的「怨靈旅行團」說再見!千山我獨行,不必相送!就讓我一個人旅行去,奔向那片粉紅瑰麗的京都。

這一次,我一個人的旅行,就只有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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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ago 2006-12-19 01:32:38

放下的同時,妳釋放妳拿起妳擁有,祝福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