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4-28 22:02:44京都子

無內容的清爽

爽傍晚時分,約莫六點多的京都街道,已經是萬籟俱寂的空盪,僅有的也是幾根些許老朽的木質電線杆,灰白的水銀燈靜靜地守夜著,密實的木條窗遮掩著低矮的房舍,屬於每一戶透著故事性的光線,全然裹在這散發著木頭香的火柴盒般的房子裡,這一刻,真的只剩旁觀者的寧靜,我無所事事地蹲坐在西洞院通路上的某段,對街是家不知名的小神社,厚重的木質門板上,扣上早已磨損的門栓,未上鎖的,一樣是不透光的讓人瞧不見裡頭的動態,沒了影像的視覺刺激,我索性閉上雙眼,捕捉街道幾稀的聲響。

自我小時候有記憶開始,約莫是五歲多吧,我就有種特別的偏執,人聲吵雜鼎沸,或者各式聲響齊鳴時,耳朵就自動地關閉起來,或者把它們調到次要音軌去,當成模糊的背景音樂,但我就特別喜歡在寧靜中,耐心等待與細細捕捉遙遠的聲音,那時我家住在台南的公園北路,離火車站不過十分鐘的摩托車距離,因此,在夜半失眠時,我就安心地等待著火車抵達或駛離的嗚嗚聲,像是個旅人般的等車、上車,毫不費力思考地行動著,一班接著一班,直到我沉沉睡去。有時,我的耳朵也等著那巷弄間,老朽鐵捲門拉下來的嘩啦聲響,或者腳踏車行過時的鐵鍊轉動聲,或者冷風在夜裡的共鳴。後來國中時搬了家,離火車站大約二十分鐘的距離,我的失眠依然夜夜神遊到月台上,等待那悠遠的幾聲「嗚…嗚…」,一班又一班地帶我回到神秘的心靈角落。成年後,即便我負笈他鄉,走過千山萬水,我依然習慣在深夜,最寂靜時刻等待著幾聲遙遠的單音。

京都的夜,包裹在木殼裡,寂靜似乎來得特別早,我蹲坐在街旁,一閉上眼睛,那濃黑無聲的街道,偶而傳來幾聲悠遠、不知名的聲響,彷彿瀟灑潑墨一片的宣紙上,鬼使神差地貼上一隻振翅的白鷺鷥,遠颺高飛卻旋即没入氤氳裡,這是一種空靈,彷彿一只放空的容器,但裡頭迴旋的卻是豐裕的美。我這一旁蹲坐,竟是一小時過去,無人打擾的寧靜,自成一格的個人享受。

只是這樣的享受,似乎不足外人道,也難以說出個所以然來,就像你問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小孩,他那件破爛的臭被子究竟有啥好?他也只能一楞地繼續啕哭;有逐臭之夫偏愛榴槤飄飄,你捏著鼻子多問他一句,他可是沒好氣地呼出一嘴臭味薰天,來回答這個傻問題。一樣的,我偏執地愛上深夜幽遠的聲響,是一種不可說的自我滿足,我說不上原因,因為這樣的聲響可能沒有意義,更毫無內容,但,重點就在這毫無內容的清爽,讓我放心、放空,耍賴地享受這種不須辯解或交代的無負擔。

這個世界,成天追逐太多的意義了:情人爭執總要個說法;政客激辯硬耍點主張;學生作文要起承轉合的內容拼貼;企劃案得目標、策略一致呼應;名女人偏愛某名牌還得搬出一大堆理由;劈腿男面對質疑,得編出合理的劇情來合理化自己的享樂行為;某主播應是編出一大堆收視慶功理由,來掩蓋藉機宣傳之實…這樣的意義追逐,太多太多了,幾乎只要我們一睜開眼睛,就逃脫不掉意義的追逐,一個意義串連延伸著下一個意義,下一個意義依賴上個意義的詮釋,當人開始行動,尤其操弄著慣性地加速行動,就徹底忘掉享受,這是一個絕對反比的關係,此刻我們就與自己的生命與開闊性,失去重要的連結,這就像在高速公路上無速限地飆車,速度越快,眼前的視野變得越窄,週遭的風景也快速向後退去,難以作視覺暫留,更遑論欣賞、會心,至於意外發生時的應變空間,當然也相形變小,就連方向盤稍微一傾,都極可能造成打滑的驚險場面。我們一天的生活就是這樣,開著快車奔馳在“意義”的高速公路上,路標是一個接著一個的“意義”, 一旦上路,就沒有了終點。

什麼時候,我們可以兩手一攤地耍賴,徹底拋開意義的束縛,就是毫無抱歉之心地說:「什麼都沒有!」為自己的想法、行為、享樂主義、戀物、拜金、空無…全然無所謂的一句「什麼都沒有!」

「什麼都沒有!只有,覺察後的清爽與穿越」

什麼都沒有,只剩靜靜注視著身、語、意的自在清爽,與所有習性的穿透。

深夜的悠遠聲響,就是這種無內容的清爽,洗滌一天廝混在意義世界中的泥垢。我終於懂了,自五歲以來的享受,圖得竟是心靈洗澡的暢快。

什麼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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