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條河，能讓整個城市變得溫柔，那麼那天午后的童真，就像那條流向心海的河，讓我的心柔軟了。

在京都的最後一天（四月五日），恨不得太陽忘了下山，天空發呆地不記得要換上夜幕，月亮甚至繼續躲在雲彩屏風後，畫蛇添足地妝點暈黃。從銀閣寺哲學之道的含苞待放，到京都御所的滿開，對於滿園像白髮魔女般的垂枝櫻，我承認自己的確是有點興奮過後的虛脫，尤其是臨去秋波的櫻花盛開印象，我按下快門的手指頭，已經些微的凹陷與痛楚，而鏡頭前的笑意與魚尾紋，早已迴旋成一個巨大漩渦，讓我無能為力地移動一小個步伐，離開這片溫柔燦爛的粉色陷阱。從京都御所瘋狂地拍完開滿的櫻花後，已經是下午四點半了，走到今出川通與河原町通交叉口附近的童夢蛋糕店，補充我這隻螞蟻最需要的甜份，趁著蛋糕屑屑還留在嘴角邊的幸福尚未被舌尖舔去，我拍拍屁股準備往下一站的感動出發，該去哪裡呢？其實所有的神社或寺院，大多到了關閉的時間，與其在擁擠的公車上，讓我這個外來的觀光客侵擾無辜京都子的有限空間，讓不如就到河邊晃晃吧～

今出川通與河原町通交叉口位於洛北，由賀茂川與高野川兩河匯聚成一條貫穿京都的鴨川，整個河床開闊，視野極佳，襯得附近的洛北與洛西山頭，更加山河遼闊，附近最有名的就是下鴨神社與上賀茂神社，春季的曲水宴，夏季時河床上的美食，都是一種風雅的季節之美。我從路面叉進通往沿河步道的小路，一陣四月清風襲來，三株滿開的櫻花被呵癢似地笑得花之亂顫，我好奇想加入這一團胡鬧裡，於是索性將沉重背包一攤，整個人就胡賴地坐在河堤，也想引來輕風為我搔癢。閉上眼，感覺風的指尖輕觸，一會兒是我的鼻頭酥癢，一下子是我的髮絲撥弄飛揚，再來是我的肥厚耳垂被輕彈一下，我的頸、眼睫、上唇尖那一朵的小龍珠、小指剛剪完指甲後的裸露粉紅小肉附近、鼻孔裡如芒葦的鬚毛、臉頰一抹淡淡紅暈，全被輕風如情人般的時而笑鬧時而溫柔的撫觸著，於是我那適意滿足的笑，在臉上泛漾一圈圈的漣漪波動，原來享受被愛，只在自己心房的開闔之間。

就在自己貪戀風的呵癢的同時，一陣兒童清脆的笑語，拉開我慵懶的眼瞼，兩個約莫五、六歲大的孩子，就在水深不過膝蓋的河床上，來來回回像超級馬力般地，在一顆顆石頭上蹦跳著，穿梭於河的彼岸與此岸，果然，我的童心是禁不起誘惑的，我馬上彈跳起身，小試一下身手，不過在三個石頭間來來回回跳著，就已經讓我快樂飛上天，雖然兩個石頭間的距離約末成人的一小步，但對於感覺統合很差的我，這已經算危險動作了，我每一次跳躍，總是慎重其事地做好助跑、起跳與落地的虛張聲勢，尤其在跳躍瞬間的大聲驚呼，更是引來路人好奇，只不過這樣的驚呼最先是由於恐懼不安，接著是為了壯聲助膽，到最後竟然是頑童的戲謔與惡作劇。我這樣來回地在僅僅三顆石頭間反覆跳躍著，看來真的像隻追趕自己尾巴的貓，愚蠢很堅持，看得一旁的日本年輕學生，個個都用力掩飾卻還是忍不住笑了出來，而我反正自得其樂，繼續做這樣的練習，待我有些熟稔之後，我拿出相機請他們幫我拍下傲人的練習成果，尤其在我跳到另一顆石頭的瞬間，我想留下自己驕傲又快樂的時刻，女學生很慎重其事地拿好相機，而我跑到石頭上開始起跳，只是一開始我們似乎找不到律動的默契，女學生不是太早按下快門，就是我太猴急地已經落地，最後在河岸歇息笑語的眾多女學生們，通通加入“抓得住我”的行列，大夥齊聲喊著：「一、二、三」，我就像跑百米的選手，快速跳起來，就這樣反覆來回了五、六遍之後，終於拿相機的女學生大喊：「OK！」哇！我顯然還沉浸在這樣的遊戲情境，直覺又想轉身繼續跳躍，哈！我已經忘我地全然在愉悅狀態裡，眾人大聲叫好拍拍手，嗯！我做了個謝謝觀賞的裝可愛動作，大家已經笑鬧成一團囉！

拿回相機並揹起沉重背包，我思量著該如何走到彼岸去，於此，我有兩個選擇：走上筆直平坦的加茂大橋，或者跳躍在河床大小不等的石頭上。寬廣的加茂大橋上人車分行，熱鬧鼎沸，看來是最多人採用的安全舒適之道，而河床上錯落的石頭，在一點點遊戲的童心下，承擔的卻是失足落水的風險，或者不知是否違背社會秩序的心理負擔，誰知道在有大橋的狀況下，在河床上跳石渡河究竟是不是違法呢？於是，異國旅行者如我，陷入了極深的思考。這時，我決定將自己抽離到頭頂上方約十公分的位置，去觀看我的社會人格與內在本體的精彩對話。

人格：「拜託！有橋當然是走橋呀！幹嘛像隻青蛙在河床上不安地跳著！」
本體：「可我覺得跳來跳去很好玩耶！」
人格：「少來了！大部分的人都這樣作呀！你看優雅舒服地走在橋上，這才像話嘛！」
本體：「可我跟他們又不一樣！我覺得跳一跳很輕鬆呀！」
人格：「少蠢了！你想別人會怎麼看你！傻瓜一個！」
本體：「我不管別人怎麼看我呀，我只是覺得跳石很快樂，我看不到別人眼中的自己，甚至我連眼中的自己也看不見！就只剩一種愉悅的感覺」
人格：「找最輕鬆的路吧！這樣可以快一點到彼岸」
本體：「我想每跳上一顆石頭就多看看景致的變化，我自己有時間進程，以及聽著自己心中的鼓聲前進，我幹嘛跟所有人踢正步似地閱兵呀！」
人格：「你真是個不切實際的失敗主義者，你只是想逃避社會的標準評量，或者你僅是心虛地要譁眾取寵罷了！」
本體：「我看不到社會的這把尺，也感覺不到自己心中的那把尺，我有的只是這一刻的圓滿俱足」
人格：「夠了！你以後會後悔的！」
本體：「此刻的至喜也會在我的一抹微笑裡消融，我不會想戀棧或貪圖重現情境，所以沒有了時間，就無所謂後悔！」

是的，輕盈跳石的這一刻，我是快樂的，那份快樂就是那麼純然與絕對，與別人認為我是什麼？或者我自己認定自己是什麼？都已經無關了，也與我此刻的美、醜、聰慧、愚笨、成功與失敗都沒有關係，甚至過去曾真實發生在我身上的悲哀、憂慮或者褒貶，通通都沒了相關，我的本體意識到我是快樂的，那我就是快樂的，我的存在是無條件的。我感到深深的滿足，一種頭腦、智力無法理解的圓滿。

在頭頂上端虛空中，看著人格與本體兩造有如歪斜線的對話，當下的我已經轉身跳上河床的第一顆石頭，沒啥大不了的決定，我只是讓內在的本體，與曾經陌生的身體再度聯繫，讓他們找到那條神祕暗流，流動著彼此的默契。就這樣我在鴨川上輕盈跳石，或許長期被撕扯、疏離的身體與心靈，漸緩地暖身著，我每一次跳躍與落地瞬間，總是伴著愉悅興奮的尖叫聲，就在專注的瞬間，我是這樣想的：「好刺激喔！我竟然在冒險耶！」「嗯！我還挺棒的嘛！不像自己先前所想的那樣笨拙」「好好玩喔！我整個身體是輕飄飄的耶！像一朵雲被快樂的風吹得樂陶陶地」「我就是純然的快樂，於此，其他皆與我無關！」

終於，我輕盈跳石地來到彼岸，關於身後曾經的種種，已經在我快樂跳躍的瞬間，像脫水機一般地離心甩開了！甩開了！於是我自由了！放開自己，直觀生命質地，我知道此刻的我即便不再那麼努力，都是一個可愛的人，一個可以嘗到真正快樂滋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