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5-11 12:18:56Rounder
鏗鏘玫瑰
搬家已一年過去了,母親仍堅決不靠近舊屋一帶,哪怕巷口。或許因為那是太切身的事。住在一間房子裡,也像住在一顆心裡,分離後,雙方都成空屋。我也有類似心情,偶爾騎車路過,望見那住了三十多年的房子亮著燈、住進了別人,都難免惆悵了,何況母親。
很小時候,聽母親說過她買房的心路歷程,即無論如何要在我和妹妹就學前,掙得一屋,「你們就不用一直轉學。」我不懂母親如何理解轉學生的艱難,畢竟她僅讀過一間小學,且唯一牢記的學生生活,是曾在課堂上罵老師一聲「外省豬」後,跳窗逃學。
無法說是什麼難分難捨的回憶,但童年本身就是藕斷絲連的歲月。我對母親的童年知之甚少,少數之一,是她說過家裡的土地被外公賭光前,最大的樂事是雨後趕雞到田裡吃蚯蚓。
之二是偶爾偷蛋吃,在蛋殼上打兩個洞,以口就蛋,整顆吸光。當母親笑著和我分享這件事時,我就想,哪天要寫母親,就從這事寫起。
或者一首林憶蓮的〈鏗鏘玫瑰〉。也許母親就是我的鏗鏘玫瑰,是歌詞裡唱的:「像躲在心裡的鬼,那頹廢,如魑魅般跟隨。」
但我想不到非寫母親不可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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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為家中長女,母親很早出社會,從雲林隻身北上。我想她彼時應感覺生命忽然如此寬闊,也如此迷茫;看見的新事物那樣多,手裡的選擇卻這樣少。她在台北無親可依,住在成衣工廠的宿舍裡,融入整個時代透過收音機聽鳳飛飛唱歌的女工刻板印象中,也進入經濟起飛的航班中,像物品一樣擠在貨艙裡,抵達一個她如果早點知曉過程,未必會想抵達的目的地。
那個過程包括:早婚,所嫁非人,先生好賭又外遇,公公倒了互助會,只好全家跑路,搬到山上。那是一段死裡逃生的往事,現在能當成笑話說了,「那時你爺爺下山,在公園撞見債主,怕人家跟著找到我們住的地方,乾脆在公園待整個晚上。」她的新婚時期就是這樣度過的。
同時更努力賺錢。一九八五年,電視劇《一代女皇》開播,她說自己總在下班等公車時偷看報亭裡的小電視,邊看邊打瞌睡。記憶裡有段時間,母親和父親同時缺席,他人間蒸發,她住回工廠宿舍,放任兒女變成隔代教養的孤兒,也沒有辦法,畢竟她恐怕連想念孩子的餘力都沒有了。據說妹妹幼嬰時期很麻煩,有無窮的眼淚能哭,母親偶爾回家,最後的結果卻是抱著她在客廳搖上整夜,最後睡在椅子上,隔天一早又去上班。
我也不是太乖的孩子,曾在房間裡玩火,遭痛打。我經常遭痛打,但印象最深刻的一回,是小學三年級時放學忘了帶書包回家,母親得知後忍無可忍,歇斯底里,憤怒到失控,大力推我,又甩我一巴掌。
我傻住,沒見過那樣的母親。我不敢問她是否還記得這件事。我怕她記得。
長大後我才明瞭,那恐怕才是正常的狀態。一個被迫用最快速度長大的少女,終有再承受不了任何荒唐的時候。比方說,不知為何迷途知返的先生,最後罹患白血病,拒絕就醫,很快病逝,死在好不容易貸款買下的新房子主臥裡。
那年母親二十九歲,因此好久不敢進房裡睡覺。我也沒有問她是否還記得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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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希望母親不要記得的事情實在很多。譬如她在成年後,仍識字不多,曾經連讀報都非常困難。那些生字簡直是她人生滯礙難行的具現,用整個世界的新聞來取笑她的無能。當然她很快就突圍了。那個時代的女人多得是被婚姻和孩子耽誤的天才,為了求生簡直能進化出翅膀,任何努力都在所不惜,顯得我格外幸運,如此自然就認識了許多的字,像積木,堆出小鎮與大城,堆起樓也推倒樓,無中生有,自得其樂。
卻如此吝嗇。我多想母親忘記,她曾試圖讀懂我拿到文學獎的一首詩,但我卻連為她多解釋一點點都沒有,哪怕是一句「詩很難解釋。」也沒想過拿獎金去分擔她那時仍背負著的房貸。大學時候,我曾經戶頭裡剩八塊錢,等著工讀的薪水下來才能買飯吃,以為自己日子過得很苦。
直到我發現在繼父失業後,母親除了正常工作,還得額外在每日天未亮時去清潔公共電話(誰想過那是一份工作呢?),卻仍不足以應付,最後轉了份大夜班工作。納莉颱風時,一夜過後,路變成河,母親從工廠打電話回家,沒有大驚小怪,只是關心我們有沒有東西可以吃。
升大三的暑假,為了減輕家裡負擔,我在台北市區打工,輪早班,但總還是比母親當年去擦電話時睡得更晚。每天,我穿過夏日微涼的凌晨,曙光作伴,心裡也光芒萬丈。青春啊,夢想啊,以為人生的崎嶇不過華麗的冒險,以為詩和遠方就在伸手可及之處…每天我戴著耳機通勤,想的淨是這些尚未被現實擊碎之物
現實是什麼?現實是,那時母親的經濟壓力已經大到必須到宜蘭去做一份薪酬較高的工作,兩週回家一次。現實是,一日我下班,聽著歌,「像曠野的玫瑰,用脆弱的花蕊,想迎接那旱季的雨水。」歌聲之外,路上有人在焚燒紙錢,大風忽然吹過,揚起一朵朵火焰,也像紛飛的鬼,在下午一點的日照下努力展示森森鬼氣。
我忽然想起母親甚至無法住在自己拚搏半生買下的家,無法抑止地哭了起來。
我也想過,要從這事開始寫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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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寫的事情太多了,大概也忘了許多,變成礦,在成為寶石的路上。我寫過父親許多事,血緣的,比血緣更親的,或許也因為那牽涉了許多不同的場景,不那麼近身,隔著一段足夠我不負責任的距離,或許也是生者和逝者的距離。所以我可以寫和爸爸去泡三溫暖,寫和繼父在醫院裡吃年夜飯,甚至是寫一張繼父留下的字條。
卻無法寫太多母親。母親在我視野內的背景,幾乎都在那房子裡。那是她最重要的擁有,把心愛的一切都放進去保護著。她在那裡頭和我說起童年,說起她經歷過的一碗陽春麵只要五塊錢的年代,說起她最後一次看電影,是懷孕時不知為了何事負氣而躲進戲院。
我以為最適合寫母親的,唯有母親。當她跟我說,懷我那時,一個人去產檢,得知是男孩,開心得在回程路上一直笑,那些句子閃閃發亮,是多麼好的故事。當她跟我說,車衣服時多次被針穿過指甲從指腹穿出,血流不止,但把針拔出後,還是得繼續工作,那些經驗自帶血腥氣,白描就濃墨重彩。
但她不會想到把它記下來去投稿,哪怕只是備忘,都多餘。因為從不文學,母親是真正活得像文學的人。她的人生不曾有過「想著要寫什麼」這樣的安逸,因為她總想讓我們擁有這樣的安逸。
往事並不如煙,總是嗆鼻,有時我腦中發作亂流,隨機想到這些事,心會又欣慰又酸楚,像我憶及那些困難的過去時,會有的複雜感受。未來一直來,未來即過去之總合,沒人能從過往裡脫身。有時我也覺得自己仍住在,那個住在舊房子的自己身體裡。住在那個午後,邊騎車邊哭的自己身體裡。
是母親讓我有家可歸,有字可寫。至於她,她從來不需要我去寫她什麼,我也無法真的寫她什麼。就像那歌的開頭,是這麼唱的:「那女孩早熟像一朵玫瑰,她從不依賴誰。」
原刊於自由副刊:art.ltn.com.tw/article/paper/1515451
圖:徐至宏。www.facebook.com/hom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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