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4-03 12:10:47Rounder

我總是一個人在練習一個人


 
 
 
採訪的時候,我從來不去想,最終還是得一個人寫稿這件事。通常是,跨過一日,搖晃整日的身體靜下來,空中的沙塵逐漸落定、積累,成為可供斷代的地層,就能伸出怪手開挖了?
 
並沒有這種好事。此刻要做的事,其實更像澆水,灌溉泡沫,種出浪潮;灌溉話音,種出嘆息;灌溉光,種出影。最後才能收成,一些立體的形象。
 
我總是一個人,在練習,寫另一個人。身為文字記者,我的性格終究過於隨緣,實際和受訪者面對面坐下來,也常脫稿演出,導致最後拖稿延出。曾有朋友對我說:「好難想像你是一個會聊天的人?」我無言以對,算是以行動證明了。
 
也因此十分珍惜偶有的打團戰機會。如二○一八年初的花蓮地震,和兩名同事受命前往,加上影音、攝影,以及他組的同仁,近二十人包下一棟民宿,也就生死與共了。夜裡,餘震不斷,雨也不斷,眾人排班分流,異地裡浮生相遇,一句:「你吃了沒?」發現都餓著,工作到一段落,便相約路邊小攤吃麵。菜都上來了,才知沒有食慾。
 
或者,疫情前的最後一次白沙屯媽祖進香,組隊出發的我們因過早即抵達苗栗通霄拱天宮,午後眾人在海邊,坐在浮木上吃超商便當,聊各種天。春日海風微涼,厚雲將雨未雨,沒人知道一個月後,我會和同事岳明為了採訪從香港來台的林榮基二度合作;再一個月,香港兩百萬零一人走上街頭。
 
半年後,疫情起,如今我已想不起上次外出沒戴口罩是何時了。倒是找到一張合照,是和林榮基約在現已歇業、香港影評人蒲鋒開在西門町的書店「電光影裡」。照片裡,我方四人和林榮基隔桌而坐,加上拍下照片的同事,大家心裡大概都有想問的問題,互補著想說但說不出口的話。
 
差點要以為自己只懂單打獨鬥了,像我寫過的那麼多寂寞的記事。我曾寫過一首詩,發表在地方刊物,早已忘記,十多年後忽然被挖出來,寫的是剛退伍時獨自去環島的事。難忘的長征,記錄了我的最孤單和最勇敢,結束後好幾年,大量寫下旅程的「一個人」經驗,徹底消化豐盛的暴食,此後不再觸碰。
 
朋友卻說:「好像只是昨天的事情。」服役也是,無差別的軍綠團體生活,從整片的雜草之一株,慢慢熬成脫枝的落葉,歸根返鄉——也是許多年沒再寫的事。其後,若將人生撥快前進,可能發現有過半時間都雙眼茫然盯著視窗,一個人沒做什麼地,做著什麼;一個人面對自己像面對敵人,孤軍奮戰,像我打下「孤軍奮戰」這四個字時,正在做的事。
 
花蓮、苗栗、西門町,以及我沒再去過的香港,也都好像昨天的事情。合照裡離職的同事們都還熟悉著,敲一聲,就同意我使用相片。昨天,歲月不算靜好,但也未出現更大的裂解或蒙蔽。夜裡,我一個人,生字造句,獨自凝視深淵,想起那些有人陪伴的事前作業,獲得的灌溉用水好像都比較營養,至少在種不出花時,能有目擊證人理解你的貧瘠和乾渴,而那其實就是一種肥料。
 
 
 
 
圖說:
我和同事鍾岳明(灰衣者)、王漢順(站立者)、鄒雯涵(左三)一起採訪銅鑼灣書店老闆林榮基(右一)。(攝影:陳怡靜)
 
 
本文原載於《幼獅文藝》八一九期(二○二二年,三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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