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7-22 21:34:00Rounder

多死幾次就好了




 
漫漫長夜,有時會感到害怕,不知如何消磨。黑夜如沃土,心事深耕,狂放枝蔓,將我如人質捆綁。
 
硬找事做,看電影或影集嘛,太像興奮劑,閱讀又太燒腦。手機盡責,代我接收過多不想知情的訊息,遺棄在一旁是最好的。這種時候,放血般寫點東西大概是最適合了,偏偏當了記者後,怎麼寫都像在加班。
 
索性抓起電玩打遊戲。世界觀龐大完整的《薩爾達傳說:曠野之息》,應該是最完美的容身之地,玩家操作的主角「林克」不只要打怪,還要採果打獵、烹煮食物,忙碌程度幾乎能讓人忘了自己。唯一缺點,實在太容易掛掉。從高處墜落會摔死,游泳時體力透支會累死,未穿大衣或攜帶火把就往雪地跑,也會凍死。太沮喪了,我每每玩到生氣。尤有甚者,是遊戲本身也有時間輪迴,若逢雨夜,不想迎戰夜間才出沒的骷髏,又找不到旅舍「快轉」,那真是只能和現實一樣地絕望空等。
 
然後我就關了遊戲。如果隔天不用上班,則乾脆選擇吃藥,自己執行一次快轉。
 
做了個奇怪的夢:我在公司裡,無事焦等排版,於此同時,夢中辦公室一直播放著陌生的歌,詞曲人聲都和我的聽覺美學截然不同,接近暴力的程度。終於,我忍不住好奇問了,這些歌到底哪來的?
 
才知道原來是公司自以為是的新德政,開放廣播系統,讓每個人都可以輪流點歌,逼所有人聽。版面遲遲不出現,輪到我點歌了,我在夢裡考慮了好久,終於點了一首:coldplay的〈swallowed in the sea〉。
 
夢到這裡就結束了,簡直文學的結尾,倒刺一般,彎出勾的形狀,足夠垂釣記憶就好了。那是服役時,有段期間,負責挑選唱片的人會發懶地放送廣播,讓自由世界的消息在偌大餐廳中迴盪,而我在百般禁錮的場域裡,忽然被一個聲音吸引住,往外神遊了。
 
是彼時剛發行《華麗的冒險》、擔任客座DJ的陳綺貞。講什麼其實都忘了,只記得她播了三首歌,自己的〈太多〉,不認識的法國女歌手的不認識的歌,以及這首我已聽過許多次的〈被海吞沒〉,一首彷彿專為情傷者所寫的勵志歌曲。當主唱以(朋友表示應該由大英博物館收藏展示的聲帶)唱出那些甘心為人所擺布、改造,一顆心因為不自由而自由的詩句時,我的眼眶同時被海水浸潤。
 
想來人生中最大的失敗都是這種事,這種「你該屬於我,卻不屬於我」的事。還記得入伍之前,身陷動彈不得境地,等待的日子那麼漫長,但又說不上來到底在等待什麼。等待下一次用力拋擲的蝴蝶球不再成為伸卡、猛力下墜,而是被擊中高飛嗎?等待一句暗示如神喻,吹鼓我不斷洩氣的勇敢,終得以完成自殺式的告白嗎?等待無味的生活被有效地消化成為一個夢,使我在恍然大悟中醒來?
 
都沒有。等到的淨是些極為乾燥之物。譬如入伍前幾天,逕自去將頭髮剃短,鎮日忍不住以手指撫摸,新認識的自己面容。譬如和同學講電話,聽他以興奮口吻提醒我各種須知,無趣長征的行前教育。譬如百無聊賴的閱讀,攀岩似地在字裡行間登高,夢想有天能寫出一樣的好文章。譬如寫作,軟爛詞句,橫陳破稿,我的人生。
 
那時還不知道,等待本身就極度乾燥,前進著,卻不知有無看見隧道另端真的浮出光點的可能,非常害怕,但也不能怎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入伍的,列隊著裝,成一直線,散開,又集合,當兵好像就是在各種陣形間變化,如幼稚園小朋友報數答數,上課喝水下課尿尿。人來來去去,新血隨時補滿,又一路漏失。
 
也不能怎樣。
 
只能繼續操槍,投彈,站哨,打掃,儘管仍有許多單兵作戰演習在心裡面發生,各種爆炸火光,毒氣瀰漫,煙霧掩映,祕密通訊。戰事畢竟沒法永無止境地延續,終至平息,一顆全副武裝的心也終於卸下鋼鐵,露出柔軟的部位,可以呼吸一下了。
 
真是要很久以後才知道,痛苦不堪的部隊生活,其實保護了我,不再被寂寞轟炸。失戀的人最不虞匱乏的,正好是部隊最缺少的,所謂意義。兩相抵消,我逐漸走回平衡正軌,雖然仍舊乾燥。
 
然後就聽見了coldplay的歌。如荒漠中長途跋涉以後,天空忽見烏雲湧至,裂出一縫,上帝伸出發光的手,緩緩遞來一杯水。我幾乎是渴了幾世紀那樣地喝它,走了幾光年那樣地休息。
 
也像在夢中,身不由己,索性放棄。孫燕姿的歌詞唱:「說放棄要放哪裡?」我想就是這裡吧。一首歌,解答了另一首歌出的難題。一個夢,注釋了另一個夢。一個人,拯救了一個人。我總算發現,生命無非是努力逃出迴圈,卻不斷碰壁的過程。
 
也不是不懂這些徒勞,不是不懂自己多無聊,朝思暮想永遠在拉扯那幾個感情的結,也不是不疲憊。所以我不只為了吃飯而工作,不只為了放鬆而玩樂,更為了轉移注意力,暫時忘卻一手完成的繩縛和愉虐。
 
那編書編報、採訪寫稿的工作呢?也有相同效果嗎?那難道不是把願望像一塊蛋糕吃掉的時候嗎?應該多麼慶幸能經常與文字為伍,不是嗎?曾經,在寒流來襲的夜,和冷風隔著一層透明大窗,在辦公室裡待著。我望著窗外很濫情地懷念著一個更寬敞的世界,那時候的我,在想什麼?
 
或者,和漫長的錄音檔逐字稿作業搏鬥,反覆辨識同一秒鐘的一個詞,說乏味,也實在如跑步機上的馬拉松,能很快將我擊潰。偶爾我沒來由停下來,也不開網頁,也不開冰箱,好像再聽下去就會聽見魔鬼唱催魂曲,只能趕緊從文字生產線上離開。小小的房間安靜下來,重開機般我閉上眼睛休息片刻。那時候的我,又在想些什麼?
 
又或者,邁入寫稿階段,重新組織受訪者的回答,編寫一個故事,亦如列隊著裝,成一直線,散開,又集合,寫稿也好像在各種陣形間變化,仔細思考戰術,慢慢地放線、收攏,偶爾允許逸出,就那麼一點點,安排一個文不對題的回答,受訪者在哪一個點上失去平衡了,就把那個點拉長成危索,一路搖搖欲墜地走過了、墜地了,摔壞了
 
我趴在桌上,心裡想大喊投降,卻還是振作起精神繼續,因為書稿並不懂我高舉白旗的動作,只會與我無辜對看。
 
這時候的我,想起了那個夢,那首歌。歌手唱著自己的各種歸屬,「你該和我在一起,而非消失在海裡。」太愛這首歌了,以致我不願過度解讀它,太多人一旦深究就短路燃燒了,曾經多次因此灼傷的我,逐漸也學會不能於真正在乎的人面前,表達出我的在乎。
 
一次出差,和攝影同仁聊到遊戲,被關心進度,我笑著說:「放棄了。」太常死掉、重來,終究累了。寫作者講話不見得都暗藏密碼,我也不想把玩遊戲的挫敗,放大成什麼讓人失衡的隱喻。
 
同事沒有反問我「說放棄要放哪裡?」只是淡淡地說出了很厲害的鼓勵的話。他說:「多死幾次就好了。死一百次之後,就會變強了。」我也沒有懷疑他,只是懷疑自己。在遊戲裡死一百次當然不成問題,說不定死夠多次,我還能寫篇〈一百種華麗的死亡〉,只是在真實人生裡,我到底還能死幾次?
 
幸運的是,暫時不用煩惱這個問題。為了在遊戲裡死足一百次,漫漫長夜,已經沒什麼好怕。正是coldplay唱的:「喔人生多麼值得活,當我們一無所有。」而我手持遊戲機的模樣,就像讓林克拎著火把穿過雪夜。多死幾次就好了,但願天很快就亮。
 
 
 
 
 
 
原刊登在聯合副刊的文(如果沒記錯的話)。全文最得意的部分是coldplay歌詞翻譯,其他的都了無新意,我實在是一個很無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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