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一大片向日葵花田，我在跑。我手捧一盆花，汗濕了一身，背後有人追趕，很粗獷的男聲一直喊「不要跑，給我站住！」

我兀自跑著，越跑越快，把一群人甩在後頭。忽然一陣震耳欲聾的聲音傳來，一架紅色的水上飛機從我頭上劃過，我停下來用手護住眼睛，抬頭看藍天白雲下那架飛機，一陣強光襲來…

我醒過來，側過身看她，原來她開了床頭燈。

「睡不著？」我啞著聲，把她摟進懷裡。

「嗯。」她背著我，隨手拿起一本書翻。

「怎麼了？」我閉著眼睛，還沒適應光線，腦袋有點昏沈，眼前一片紅色屏幕，還是剛剛的向日葵花田，藍色晴空，紅色的雙翼水上飛機。

為什麼做這種夢？

「沒事，就是睡不著。」她說。

我把頭埋進她的長髮，親了親她頸部。她把頭移開：「不要，好癢。」

我其實蠻想睡的，就繼續瞇了幾分鐘。

「陪我說話好不好？」她翻過身來對著我說。

「好啊。」我敷衍，語氣裡有濃濃的睡意。

「說一個故事給我聽。」

「想聽故事啊？」我的眼睛還是閉著，睡覺不好嗎？「什麼故事？」

「都好。」

「喔，我想想。」我沒有想，我瞇著眼差點睡著。

「喂，不要睡了，扁你喔。」

演「野蠻女友」嗎？

我揉揉眼睛，看來得隨便要講個故事才能睡。

我親了她的額頭，躺平身子，把左手放在她頸下讓她枕著：「講一個小偷的故事好了，可以嗎？」

她點點頭。

「從前從前，喔，也沒有很從前啦，就是幾年前，在很遠很遠的一個城市，也沒有很遠啦…」

「喂，認真一點！」

「喔，好。從前從前，在很遠很遠的一個城市，有個女人就叫珍妮佛好了，珍妮佛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就叫他傑克好了，他們過得很快樂。每個禮拜三，傑克都會請人送一束白玫瑰給珍妮佛，然後打電話問她，晚上有沒有榮幸請她一起去燭光晚餐？週末他們一起看電影，一起上市場買菜做飯…，他們一起生活，但是常常約會，日子過得很美滿。

可是後來發生了一些事，珍妮佛因為一個說不出口的原因必須離開傑克到很遠的地方，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見面。傑克很困惑，不明白珍妮佛為什麼要離開？又為什麼不能說？他問珍妮佛，但得不到答案。

珍妮佛一向神秘，除非她想說否則沒有人知道她的秘密。她給人一種感覺，她把秘密鎖在保險箱，而保險箱的鑰匙想不開，早就跳河自殺了。」

「鑰匙怎麼會跳河自殺？」

「想不開就會，你不曉得嗎？想不開不是人類的專利，鑰匙覺得自己沒有價值，備而不用就跳河了，警方打撈半天都沒有撈到遺體。」

「別鬧了。」

「好，不討論鑰匙。剛剛說到珍妮佛很神秘，這是真的，有時候連傑克都覺得她好像是從某個遙遠的童話世界經歷滄桑，帶著一個謎樣的未知身世，飄洋過海來到身邊。

傑克還不錯，他覺得愛一個人就該讓她自由，所以就讓珍妮佛離開了。

珍妮佛心思很細密，離別那一天，她送一盆蘭花給傑克，跟傑克說：『這是送給你的解語花，想念我的時候就看著它跟它說話，它不是普通的花，它會明白你的心事。』

傑克把花收下，放在工作檯旁邊的書架上。他很難過，他難過的不是心愛的人離開，而是她離開的那一刻，他竟然不知道說什麼。

他常常在緊要關頭說不出話，不然就說些不合時宜、不是原本想說的話。就好像初二十六要吃早齋，他卻打不開罐頭花生麵筋，要不就錯開一罐五香肉醬；他就是不能像電影裡的主角，在關鍵時刻說得漂亮，做得漂亮，瀟灑得像個英雄；他總是不夠俐落、瀟灑，所以他的故事無法成為經典的電影情節，他的故事都是NG畫面。

他不知道珍妮佛為什麼要送花？花不是很快就謝嗎？這代表什麼？花謝了，珍妮佛就會回來嗎？

不知道。

後來傑克拼命工作，他太想念珍妮佛飽受相思煎熬，只好藉由忙碌工作轉移注意力。至於解語花，他根本沒空理它。

他覺得跟花說話很傻，他沒辦法信任解語花，解語花懂什麼？它又不會說話，只徒然讓他想起珍妮佛勾起悲傷而已。他不跟解語花說話，也常常忘了澆水，結果花朵日漸枯萎，眼看即將謝去。

有個晚上他熬夜工作，忙到非常晚，累倒在桌子上睡著，半夢半醒之間，聽到有人說話。那聲音不是出現在夢裡，是有人說話，而且就在身旁。

小偷嗎？他伸手在桌上摸找，他記得桌上有把瑞士刀。

不對，沒那麼笨的小偷，偷東西還說話。他瞇著眼睛仔細聽，真有人說話，聲音細細小小，從書架上傳來，好像在自言自語。

那聲音說：『他不跟你說話，不是不關心你喔！他太忙，又太想念珍妮佛，心思都放在她身上，當然沒時間照顧你。你一定要有耐心，只要默默陪著他，有一天他會知道你不是普通的花，他會明白你是解語花，開始跟你說話。你要打起精神，每天都要讓自己看起來很好，聞起來很香。如果他一直都不跟你說話，你就跟自己說啊；你如果安慰不了自己，也就安慰不了他喔…』

天啊，蘭花在說話！

他嚇一跳，手微微抖起來，還好蘭花沒有發現，還在自言自語。

他仍舊裝睡，他是個善良的人，這一刻醒過來可能會嚇到蘭花，他不想揭穿蘭花自言自語的祕密。

蘭花還在說話，毫不知悉它在夜裡自言自語的秘密，已經被傑克發現。

傑克故意轉過頭，並發出鼾聲，心裡想怎麼會這樣？他不跟蘭花說話，蘭花就開始自言自語？

他覺得驚奇、感動、愧疚。他沒有好好照顧它，沒跟它說話，不常澆水，很少把它放到陽台曬太陽…他付出好少。

但蘭花生命力旺盛，做不了別人的解語花，就先做自己的解語花，這是它為自己找的出路嗎？

傑克有些自責，他已經錯過珍妮佛，眼看著又即將錯過珍妮佛的蘭花。要不是聽見蘭花自言自語，他可能任由它自生自滅。這樣往下，他還會錯過什麼？

他醒著，卻繼續假裝打鼾，止不住憂傷襲來，一道淚水，慢慢的從他眼眶流出。

隔天早上醒來，他先幫花澆水，然後去上班。他打算早點下班，一回家就跟蘭花打招呼，先從打招呼開始，這樣比較不唐突，也比較不露痕跡。他能讓珍妮佛幸福，也一定能讓蘭花幸福。

一整天上班，他都惦記蘭花。當天下班時間一到，就離開辦公室到一家園藝店，買了有機肥還有澆花器，經過書店還買了一本「養蘭不難」，然後高高興興回家。

回到家他發現不對，家裡亂七八糟的。啊，遭小偷。

他的金飾，還有十幾萬的AV視聽設備被偷，而且蘭花也不見了。

偷金飾、音響有道理，偷花是為什麼呢？難道小偷偷東西的時候，蘭花開口阻止他，所以小偷嚇壞了，必須殺花滅口？

他報案，警察問他被偷了什麼？他沒說音響、金飾，只說有盆蘭花被偷了。很名貴嗎？警察問。他不知道怎麼說，他又卡住了，警察等著他回答，他搖搖頭又點點頭，搞得對方一副你吃飽撐著沒事幹的表情。

報案不了了之。

後來他開始注意別人的蘭花，辦公室同事、社區鄰居、或是商店裡擺設的蘭花。他特別會留意那些沒有被好好照顧的花，常常會看著那些花出神。他的蘭花還活著嗎？現在哪裡？夜裡還自言自語嗎？

後來他常常去園藝店，問了老闆很多養植蘭花的問題。

沒多久，辦公室來了一個新主管，到任新職，有人送他一盆蘭花。

新主管工作太忙，疏於照顧，蘭花看起來花況很糟。傑克到他辦公室開過幾次會，注意到那盆花，也注意到新主管下班沒有鎖門的習慣。

一個晚上他加班很晚，辦公室只有他一個人，他溜進新主管辦公室，抱走那盆花，把花裝進大紙箱，放進車廂裡帶回家。

回到家後，他照著園藝店老闆教的方法照料花，然後在入睡前，有點笨拙地對著偷來的蘭花說：『告訴你喔，你的主人不跟你說話，不是他不關心你喔，他太忙了，剛到新公司心思都放在工作上，當然沒時間照顧你，更別提跟你說話了。而且啊，他要是剛來就在辦公室跟你說話，會被當成神經病，在茶水間被人八卦，傳到老闆耳朵裡，他工作就不保了。所以你要耐心一點，給他一點時間，有一天他知道你不是普通的花，就會跟你說話。你要打起精神喔，每天都讓自己看起來很好，聞起來很香，知道嗎？…』

在他細心照顧下，兩個禮拜後，蘭花看起來好很多。有一天開車上班前他把花放進後車廂，當天加班到其他人都下班後，他到車庫把蘭花拿出來，抱進新主管辦公室，然後把一張電腦打字的便條貼（不是3M，是一個新牌子叫Planet No.3）貼在花盆上。

便條貼上寫著：跟你的花say hello。沈默，會讓解語花寂寞。

後來，他住的社區附近常有蘭花被偷，被偷的都是一些長得不好的的蘭花。奇怪的是，一兩個禮拜後，這些被偷的蘭花又被送回來，而且花況比之前要好。失而復得的蘭花盆上，都貼了一張電腦打字的便條貼，上面寫著『沈默讓解語花寂寞』。

蘭花被偷的人家都覺得奇怪，但是沒有人想為一盆長得不好的蘭花失竊報案，他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有人不偷錢、不偷首飾、不偷值錢的東西，偏要要偷一盆了無生氣的蘭花，而且還把蘭花照顧好送回來。

這是一個祕密，沒有人知道。除了傑克，以及那些在夜裡自言自語的蘭花。」



我停下來一會：「嗯，故事說完了。」

她問：「後來呢？」

「後來什麼？」

「傑克的解語花啊，找到了嗎？」

「喔，後來傑克的解語花變成一個女人。」

「然後呢？」

我湊過去親了她額頭：「然後，然後就是那個女人現在躺在我身邊，聽我說故事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