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5-05 23:26:47 火星爺爺

不安靜的鏡子

小紅不讓我去醫院看她,她胸部有異常細胞,得動手術切除。我掛念她,打電話到家裡找她沒人接,打到公司同事說她請假,撥手機聽到的都是留言。

一個多禮拜過去,我工作效率很差,有一兩個案子delay,只好留在辦公室加班。到了11點多,終於把案子寫完。

我打開收音機,把椅子往後推,身子斜在椅子上無神地盯著螢幕。辦公室只有我一個人,大樓十點就關冷氣,空氣好悶,我起身走向窗邊把氣窗打開,讓夜風吹進來。

窗外是建國高架橋,車不多,南北川流。我看著往來的車子出神,不禁想著,這一刻車子裡的人在想什麼?會不會開收音機?知道有一個不回家的上班族正在一棟辦公大樓的七樓看著他們嗎?

收音機傳來辛曉琪的「在你背影守候」。

等等我也會開車上橋,不知道會不會有人在另一棟辦公大樓看著我。我發呆了一陣,電話響起來,我回到座位接電話,是小紅。

「嗨,你好嗎?我好擔心你。」我說。

「說話方便嗎?想跟你聊聊。」小紅聲音不太有氣力。

「可以啊。」

「你還在忙?」小紅問。

「剛忙完,不想走,在發呆,你手術怎樣?」

「左邊乳房切掉一塊,動刀的醫生很糟,留了血塊沒清乾淨,又開了一次拿出來。」

「好糟啊!」我說,「我去看你。」

「別來,我很慘,不能見人。」

「有人照顧你嗎?」

「媽媽上來陪我,別擔心。」

「別擔心,你一個禮拜沒消息,電話又沒人接,怎麼不擔心?」

「還好好的跟你講電話不是嗎?」

「傷口怎樣?還痛嗎?」

「前幾天會,現在好點了。」

「醫生怎麼說?」

「有問題的細胞都切除了,以後要定期回醫院追蹤。」

「連血塊都沒清乾淨,這醫生蒙古得很,換一家醫院吧。」

「再說。」

「我台大醫院有個同學,我幫你問問。」

「不用了。嘿,不談這個好嗎?這些日子盡談這些,夠煩的了。」

「好,不談這些。」

「我胸部變小了,本來有C罩杯,現在大概B罩杯不到,之前的胸罩都不能穿。」

「那趁機買新的,原則上我是不陪女生買胸罩的,不過為了你可以委屈一下。」

「你美勒,要買也輪不到你陪。」她停了一下:「我以前的胸部很漂亮,你看過徐若瑄的寫真集嗎?」

「看過。」

「樣子就像她那樣。」

像她哪樣?我記不得了。徐若瑄不是我的型,我對她的寫真印象不深,只記得當時一個女同事拿給我看。女生看寫真集是為什麼呢?明明你都有的為什麼還要看別人的?我就不看男人的寫真,自己洗澡脫光要看什麼有什麼,別人的有什麼好看?貝克漢脫光了我也不會想看。

「喔。」

「現在的胸部好醜,以後傷口有疤,真的很醜。」

「不會吧。」

「你又沒看見。」

「我不介意看看。」

「我介意!」她說,語氣未免太堅定。

「不是有乳房重建整型嗎?」

「你知道的真多,可以做沒錯,但做的就不自然。」

「不要在意,胸部只是女人身體的一部份,不是每個男人都會在意。」

女人的頭腦與胸部一直是個難纏的命題。當男人說女人腦袋比較重要,並不表示他會因為一個女人胸部大就討厭她。

「跟男人無關,好嗎。」小紅說:「你不明白,我身上有一個很美的部分消失了,那不是一個整型過的乳房可以替代,我後悔沒在開刀前拍一些照片。」

乳房的遺照?

「你還有B罩杯,而且有徐若瑄的寫真集,要是懷念以前的胸部,就拿她的照片去頭去尾,留下胸部,告訴自己這是你的。」

「傻瓜,你不會懂。」小紅說:「真希望我那面鏡子還在。」

「什麼鏡子?」

「幾個禮拜前地震,我有一面鏡子掉到地上碎了,那面鏡子很特別,我在巴黎跳蚤市場跟一個摩洛哥女人買的。」

「下回去巴黎再買一個。」

「買不到的,那面鏡子獨一無二,它讓我看見一個不同的自己。」

「哈哈鏡嗎?」

「不是,」小紅說:「我去年生日一個人在巴黎沒有帶團,我買了一個小蛋糕,在旅館幫自己慶生,」小紅是導遊,記得嗎?「我許了一個願,我希望自己遇見一個瞭解我的人,聽我說話,跟我說話。」

我不是嗎?

「好些年,」小紅說:「一直都覺得自己被好多事拉扯不曉得出路在哪裡,身體又不聽話,經歷好些事都沒人能說…我需要一個能說話的人,否則我死了,這些故事就跟我一起火化了。」

「你會活到70歲。」

「太老了,我最近常夢見自己躺在棺材裡。」

「正常,我們常會夢見不會發生的事,我就常夢見我中樂透。」我騙小紅,我沒夢過:「鏡子的事還沒說完。」

「呀,隔天我去逛跳蚤市場,跟一個摩洛哥女人買了那面鏡子。橢圓型,不大,30公分高吧,木頭框,鏡子頂有些裝飾雕刻,覺得特別就買了。回旅館把鏡子擦亮,放在梳妝台上照自己,鏡子裡的我,看起來很不開心。」

「為什麼不開心?」

「不記得,當時也對著鏡子問說:『喂,你幹嘛不開心?』結果你知道發生什麼事?」

「發生什麼事?」

「鏡子裡的小紅說話了,」她有些激動:「明白嗎?我沒說話,是鏡子裡的小紅說話,她說:『對,你幹嘛不開心?』我嚇壞了,站起來後退好幾步,還把椅子推倒在地,我裝做鎮定對鏡子說:『你,你是誰?』」

「她怎麼說?」

「她說:『你許了願不是嗎?你要我出現的,我是那個瞭解你、能聽你說話、跟你說話的人。』天啊,我完全不知道怎麼辦?那麼快,前一天才許願那麼快就出現,而且還是出現在鏡子裡。她看我怕就說:『別怕,我是另一個小紅。』」

「另一個小紅?」我說:「那個摩洛哥女人賣魔鏡給你?」

「不知道,我愣住了。鏡子裡的小紅一直笑,我看著她好一會,不知道為什麼就不怕了,她看起來很陽光、很亮,坦白說,我覺得她很美。」

我知道。

小紅繼續說:「我比較不緊張,就開始跟她說話,我問她為什麼會出現?她說時間到了,我應該有一個可以談心的人,心裡放著話不健康。」

「她說得對。」

「她說我身上許多病,都跟心理有關。」

「她說得對。」

「她說,人一不開心,病痛就上身。」

「她說得對。」

「你幹嘛一直『她說得對』?」小紅說。

覺得她講得有道理也不行?「我很高興有一個人瞭解你,跟妳說了我想說但說了沒用的事,我本來以為我是那個人。」

「鏡子出現之前是啊。」

「很榮幸。」

「可是鏡子出現後,你變成第二名了。」讓別人開心太久,從來不是小紅的專長。

「我問鏡子裡的小紅,為什麼是她?她說,我需要的不僅是瞭解,還要能夠放心,這世界上唯一能夠讓我放心的人就是小紅,面對另一個小紅,我才可能把心打開。」

「你有嗎?」

「在巴黎沒有,太突然,我還沒準備好。」

「你很ㄎㄧㄥ,你不放心。」

「不是那樣,回台灣我們就開始聊了。我鎖上門跟鏡子說話,不這樣人家一定覺得我瘋了。我不說話的時候它是一面鏡子;我一說話,鏡子裡的小紅就會出現。我很開心有一個人可以聊,出國也帶著她,直到後來她跟我說,她不適合長途旅行。」

「聽起來滿好的。」

「我對著鏡子拔白頭髮,她還會叫我不要太拼命。」

「你什麼事情都告訴她了?」

「也沒有,她也是小紅,本來就知道我所有的事。我們聊很多事情發生當時的感受,還有那些事情對我後來的影響。她意見很多,特別她對我有幾個看法,我不喜歡。」

「比如?」

「比如她說每次我承受太大壓力就會讓自己加倍忙碌,或大病一場,她說我用新壓力解除舊壓力,用一種自虐的方式博取同情,讓周圍的人停止給我壓力。」

「很像你。」

「後來她還會告訴我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她說我想太多,做就是了。」她沒說錯,「她叫我去動乳房手術,我不肯,我說我寧可完整死去,也不要不完整地活著。她激我說:『這樣下去死路一條,你就是喜歡選擇死路。』我們吵起來,我真想把她砸在地上,她吵死了,該學學什麼叫安靜。我討厭她,沒有人可以指導我過生活,另一個小紅也不行!」

「後來呢?」

「後來我不照鏡子,我帶了一個團三個禮拜去歐洲。結果回來台灣兩天就發生地震,我人在公司,回到家發現鏡子掉在地上,碎了。」

「啊。」

「我坐在床上看著地上破碎的鏡子,眼淚不聽使喚一直掉。」

我們陷進沈默,沈默是今晚話筒兩端的康橋。

「隔天早上我才收拾碎片,還不小心劃傷手指。收拾的時候才注意到,鏡子背面有幾個英文字,粉筆寫的planet no.3,之前沒發現。那幾個晚上我睡得不好,一直夢見鏡子裡的小紅躺在棺材裡…,醒來就一直哭。」

「嗯。」

「後來就決定找醫生安排手術。有一個小紅離開我,我得自己找出路才行。」

「嗯。」

「我想念鏡子裡的小紅,她沒有動手術,如果鏡子還在,我也許能看見她很美的胸部。」

「還念念不忘你失去的?今年生日再許一次願,再去巴黎的跳蚤市場找一面鏡子,我陪你去。」

「不了,那個小紅很特別,不是另一面鏡子可以取代。」

「嗯。」

「我累了,謝謝你陪我說話,早點回家。」

「晚安,能見人的時候通知我,我去看你。」

「嗯,晚安。」小紅說。

我掛上電話,收了東西下停車場。車子上建國高架橋,我把收音機打開,轉了幾個頻道,聽不到想聽的音樂,又把收音機關掉。

小紅有一個習慣,她喜歡的歌,會錄一整捲卡帶,整捲都是同一首歌。我很想燒一張CD給小紅,整張CD都是同一首歌。

都是辛曉琪的「在你背影守候」。
火星爺爺 2005-12-05 18:01:42

lena



thanks!

lena0515 2005-12-01 03:39:36

沈默是今晚話筒兩端的康橋



很喜歡這句

tlasrs 2005-05-26 12:01:18

自己都沒照顧好 怎樣照顧別人??



我可以發現過去的我在注意我任何了 一舉一動 想法 ...

我也發現到他的 無奈 難過 悲傷 (在多的詞句都不足以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