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4-22 12:43:10 火星爺爺

多啦A夢說話的那個早上

我最近常想,我會不會有一天失去說故事的能力?會不會某個早上醒來,我像往常一樣坐在Notebook前很想寫點什麼,但一個上午過去一個字也打不出來。

然後隔天、另一天、許多天過去,我坐在空白螢幕前無能為力一個字也打不出來,不再有故事從我指尖流出,一個字也沒有。說故事的能力離開我了,它在某一個早上打包行李,沒留下字條便從我身上離開。

不說故事,生活會有變化嗎?會悵然若失、無所適從嗎?跟在這個城市生活的幾百萬人,還有差別嗎?失掉某種能力的人都以什麼姿態面對原來的生活?

我想著這件還沒發生的事,沒有答案。

所以我要說一個故事,關於有些東西從你身上離開。那麼究竟是我的問題創造這個故事,還是這個故事引發我的問題呢?

不重要,它跟故事無關。準備好了嗎?我要開始了。

小時候你跟玩具說話嗎?一個人的時候,你怎麼玩玩具?

珍小的時候常一個人,爸媽忙著上班,哥哥大她8歲,她念小學時,哥哥成天跟眷村一群男生混彈子房、把馬子,沒時間也沒興趣理她。

小學二年級,她常常下課就一個人坐公車到西門町晃一個下午,趕在哥哥放學前回家。或者,她會到租書店,把爸爸給她吃午餐的錢拿來看漫畫。她不看少女漫畫,少女漫畫是給無聊又好騙的笨小女生看的。

沒錢坐車去西門町去租書店的日子,回到家還是有的玩。在日式宿舍的榻榻米床上,每個在家的下午,都有一場大戰發生。

珍的左右兩邊各有一個軍團,左軍團有斷腿的鹹蛋超人,火柴盒消防車、救護車,撕了一截標籤的空米酒瓶,爸爸的麻將牌「發」、「東」、「中」、「三筒」、「六萬」、「八萬」。右軍團是一把大梳子,表姊不要的布娃娃,兩本一年級的國語課本跟數學課本,兩塊錄音帶空盒,一個檯燈罩,一輛火車頭。

布娃娃是這邊的主帥,鹹蛋超人是那邊的將軍。珍坐在床邊,看著兩邊玩具大戰。

「小心,梳子大砲發射砲彈!大家躲好,消防車待命!」鹹蛋超人將軍一拐一拐發號司令:「米酒大砲準備,發射!」

另外一邊,火車頭中彈了,布娃娃主帥趕快拿了手帕幫火車頭滅火。錄音帶空盒怪獸張開他的大嘴,衝到前方吃掉了麻將步兵「發」,麻將步兵「發」傳出一陣呻吟:「啊,發不起來了!」其他麻將步兵嚇壞了,趕緊後退。

「前進、前進,不要怕,往前衝!」斷腿鹹蛋超人在米酒大砲的火力支援,命令大家往前。

布娃娃忙著救火車頭,但是仍不疾不徐下令:「數學課本國語課本趕快搧風,阻擋對方前進!檯燈罩,掩護我跟火車頭!」這時候數學課本跟國語課本開始拼命翻書,形成強一陣陣強風,讓對方軍團難以前進;同時檯燈罩一跳一跳地跳過來,蓋住布娃娃跟火車頭,形成一個防護圈。

這一天戰況十分激烈,鹹蛋超人軍團被打敗好幾次,這次鐵了心一定要贏,但是麻將步兵一不小心,又被對方的錄音帶空盒怪獸吃掉「六萬」跟「三筒」。

珍在一旁,邊看邊幫忙,幫米酒大砲調整方位,幫數學課本國與課本翻書,協助麻將步兵前進。

一個人在家的下午,這些戰役就不斷發生,珍跟玩具一起經歷一段奇妙的時光。玩具世界有自己的語言,珍每一次跟玩具學一點,日積月累,學會了它們的語言,跟它們變得很親近。

不打仗的下午,會有很多玩具偎過來她身旁跟她說話。

布娃娃說,她曾經很得寵,可是自從表姊有了第一個芭比娃娃之後,她就被丟在一旁,所以她非常討厭芭比娃娃,她覺得芭比娃娃好假,哪有娃娃那麼苗條、腿那麼長?又不是搞名模,哼!

麻將步兵也會跟珍投訴,它們說爸爸在打牌的時候,會把它們重重拍在牌桌上,特別是胡牌的時候,它們常常會痛到昏過去,它們害怕摸牌時被爸爸摸到。

鹹蛋超人更不用說了,他變成單腳超人都是哥哥的傑作。珍家裡並不寬裕,他是哥哥少數幾個玩具,結果哥哥還這樣對他。關於打仗,鹹蛋超人其實不喜歡打仗,他覺得打仗有點無聊,但是他是被設計來打仗、來保衛地球的,沒辦法。他只剩下一隻腳有時候站都站不穩,單腳打仗實在太辛苦了,他很想跟布娃娃和解,他跟珍說過布娃娃不恰北北的時候,其實還滿可愛的。

就像我們一樣,每個來到珍身邊的玩具,都有故事也都需要關愛。珍告訴他們:「沒關係,我陪你們玩。」

珍跟那個租來的日本宿舍平房裡的許多老舊玩具,有很多秘密,她懂得玩具的語言,可以跟他們說話。

普通小孩拿到玩具只是把它們當玩具,他們根本不知道玩具會說話,不知道玩具有故事也有秘密,他們不跟玩具說話,玩具跟他們說話,他們也聽不懂。

班上就有一個同學一次帶了一組科學小飛俠玩偶來,珍就聽到3號珍珍跟她的小主人抗議,她不喜歡小主人一直讓她跟1號鐵雄玩親親,其實她很欣賞2號大明。但是她的同學根本聽不見,繼續像一個愚蠢的媒婆一樣,把珍珍跟鐵雄配成一對。

珍沒有告訴她同學,沒有阻止她同學繼續,她把這些秘密放在心裡,不打算告訴哥哥,不準備告訴爸爸、媽媽、同學,反正說了他們也不懂。

能夠跟玩具溝通,珍開始同情玩具。很多時候,玩具都被主人亂玩,沒有依照它們期待的方式,甚至玩具工廠出廠的說明書,也寫得很糟。

寫說明書的人不會徵詢玩具的意見,他們寫說這些玩具能怎麼玩怎麼玩,但是玩具不一定想被這樣玩。

比方有些娃娃有懼高症,不喜歡被丟到天上再接住,說明書上面應該要體貼地載明這一點。再比方,珍就聽過假面超人跟她抱怨,他們不喜歡跟海王子一起玩,他們覺得海王子只適合陪主人洗澡,這一條也應該寫進說明書裡面。

珍花很多時間跟玩具說話,跟人反而說得不多。所以,珍跟人說話有時候並不容易被理解,因為她會夾雜玩具的語言,就好像有時候我們說話,會夾一兩句英文。每當珍用了玩具世界的一個片語或用詞,跟大人說話或跟她的同學說話,對方就會愣住,不曉得珍在說什麼。

這情形一直持續到珍國中一年級。

升國中一那個暑假,大表哥買了一把玩具手槍給珍。手槍很重,看起來像真的,槍握把還刻了Planet No.3。它的子彈是梅花型的,一小筒一小筒環著紅色塑膠圈,小筒子裡有火藥。

珍長這麼大第一次有一把玩具手槍,她一直把玩著手槍,而且跟它說話,但是那個下午,那把手槍一語不發。

那一天在她家門外,蟬聲繚繞,珍裝上子彈,舉起手槍,筆直對著天空,慢慢地扣扳機。

砰!

槍聲戳破了眷村午後的平靜,蟬聲突然停了,珍嚇了一跳,耳朵裡還是槍響嗡嗡的迴音。

好巨大的槍響。

珍不知道玩具槍的聲音這麼大,她花了好一會時間才醒過來。

她把槍拿到胸前,凝視著。

整個世界似乎在那聲槍響後靜默了。有一段時間,珍聽不見任何聲音。珍望著那把槍,那把槍始終不發一語。

珍把剩下的子彈卸下,把其餘的子彈通通丟掉,拿著那把槍走回屋裡。

她無法說話,也聽不見什麼聲音,她回到房間把槍跟放在書桌上,就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然後沈沈睡去。

醒來,周圍一片沈靜。不,有聲音。

有蟬叫的聲音,有牆上掛鐘滴答聲,還有,這是,小學的下課鐘響。

有聲音,可是少了什麼?

少了什麼?啊,玩具的聲音。平常都會聽到它們幾哩聒啦,今天沒有。

珍從床上坐起來,看到桌上那把槍,然後轉移視線看向牆櫃上那些玩具。

好安靜啊。珍爬起來,走過去跟她的玩具說話。

「你們怎麼了?」沒有回應。

「發生什麼事?」沒有回應。

珍努力跟說有玩具說話,但是沒有玩具回應她。她一試再試,連續好幾天,但是都沒有玩具跟她說話。要不就是她的玩具已經變成一般的玩具;要不就是她已經變成了一般的小孩,不再會有玩具會跟她說話了。

一切都結束,一聲槍響帶走她跟玩具說話的能力。

她覺得自己像失去一個親人,她頭一次經歷這種離別,覺得胸口有個沈重的東西卡住,但是她什麼也不能做。

能夠跟玩具說話,也許不是什麼特別才能,時間到了,每個人都會失去點什麼。

這是珍童年一段特別的經歷,時間一久,她幾乎也忘記了她曾經會跟玩具講話。她一路長大,依然是獨行俠,在別人眼中始終有些古怪。

一直到36歲那年,有一天跟同事吃飯聊到童年,她忽然就想起小時候跟玩具說話,就告訴大家那些發生在小時候日式宿舍裡許多殘破玩具身上的冒險故事。

那一天珍說得興致盎然,她有很多聽眾,不只她的同事,彷彿小時候的玩具也列席餐桌旁聽。與其說這些故事是講給別人聽,倒不如說是講給自己聽。那一天,她的故事讓所有人都聽得津津有味,在餐桌上,小時候她跟玩具經歷的一切又上演了一遍。

好懷念啊。

她現在是一個專業經理人,每天跟很多人說話,她不得不說,她得說很多話才能完成工作。在職場上說話是為了績效,是有用才說,根本沒時間廢話。她懷念小時候,小時候跟玩具交換心事或秘密只是因為對方是好聽眾,非常單純,不為了完成什麼。

那晚珍失眠了。

到了禮拜天,她一早就去玩具反斗城,她試著用小時候學會的玩具語言,跟她看到的玩具說話。

「你好嗎?願意跟我說話嗎?聽得懂我說什麼嗎?」

珍試過了絨毛玩具區;汽車、飛機模型玩具區;迪士尼的米老鼠、唐老鴨、巴斯光年、獅子王、泰山、小熊維妮、有史努比、幾百個芭比娃娃,很多她不認識的日本卡通娃娃、機器戰警、蝙蝠俠、蠟筆小新、櫻桃小丸子…

沒有玩具回應她。她試過一個又一個玩具,完全沒何回應。已經下午兩點,有一個店員開始注意她,還跑過來問她要什麼。

她試著重拾兒時學會的一種語言,但不成功,沒有一個玩具跟她說話,她有些悲傷。

隔這麼久,她才想起自己會跟玩具說話,星期天一大早跑來跟玩具反斗城,期待玩具跟她聊天,太傻了吧?這些都是新玩具,跟她又不熟,玩具一開始都很害羞,必須跟它們建立情感得到信任才能跟它們對話,這些她應該都曉得,那她到底想幹嘛呢?

小時候躺在玩具櫃那些舊玩具令人懷念,它們教會她玩具世界的語言,在她還沒跟人很親近的時間陪伴她,但這些都過去了。

「回家吧。」珍告訴自己。要離開那一刻,她突然覺得這個下午很熟悉,好像回到小學二年級一個人坐車到西門町閒晃,這情景,好像是兒時某一個西門町下午的復刻版。

珍朝出口走去,經過一排卡通人物鬧鐘看見多啦A夢。她朝多啦A夢走去,反正要離開了,就試著對多啦A夢說:「你好嗎?願意跟我說話嗎?」

多啦A夢腹部時鐘指著兩點,突然開口說:「喔嗨唷~喔嗨唷~」

珍傻住,看著多啦A夢不停機械地「喔嗨唷~喔嗨唷~」,淚水終於忍不住汨汨地從眼眶流出。她按下多啦A夢頭部按鈕說:「夠了,夠了,這樣就夠了。」

離開玩具反斗城那天,多啦A夢鬧鐘是她唯一帶回家的東西。

她當然知道多啦A夢並不是在跟她說話,多啦A夢發出聲音,只是因為時間到了。

但是誰曉得呢?

要是有一天早上,她聽到的不是多啦A夢的「喔嗨唷」,而是「你這條懶惰蟲還不給我起來,每天叫你起床,快煩死我了!」,那代表很久前離家出走的一個能力回家了。

那代表,玩具又開始跟她說話了。
a2317371 2007-06-09 20:41:14

很多東西都會改變。



包括生命。



於是幾百年後我們的孫子的孫子的孫子的孫子的孫子會看到一堆他們的祖母的祖母的祖母的祖母的祖母的枯骨。



不知道這世界上有什麼能力是不曾變動的?

小強並不強 2005-07-11 23:38:17

呵呵

通常秘密是因為不能說才稱為秘密吧



不過我想天馬行空的想像力

也包含在那所謂的"能力"之中呢

小強並不強 2005-07-10 12:52:42



兒時的許多能力

總隨著成長

而慢慢消失



人人都曾有過一個屬於自己的

多采多姿的秘密



現在

是該把那離家出走的秘密找回來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