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阿賓在忠孝東路四段手牽手，兩人手上各握了一球冰淇淋，我的是香檳藍梅，他的是巧克力，我要他給我吃一口，也讓他吃一口我的，結果他咬了一大口。

「討厭，」我用力拍他肩膀：「給人家吃這麼大口，過份！」

「你不能吃太多冰，」阿賓說：「過不久你就要動手術。」

「不要再提了！」我瞪阿賓一眼：「再說我就不理你。」

阿賓說得沒錯，再過一陣我要動手術，我等骨髓捐贈等了很久，最近等到了。我叫小雪，今年19歲，不抽煙，愛吃冰，得了慢性骨髓性白血病。

可是奇怪，我應該躺在病床上，怎麼會跑出來跟阿賓看電影？而且我做了一陣子化療，掉了很多頭髮，頭髮不應該這麼長這麼黑；阿賓也不應該來找我，他爸媽不是反對我們交往嗎？

我在這裡幹嘛呢？一定是閃神了。

「等一下看什麼電影？」我轉過頭問阿賓。

「阿賓，」我沒看到他，跑哪去了：「阿賓你在哪裡？」

沒看到人：「阿賓出來，你玩躲貓貓啊？不要鬧了，快出來！」

還是沒看到。

平常熱鬧的忠孝東路，一下子人都不見了，路上一個人也沒有。更奇怪的是，天突然暗下來而且開始起風，風颼颼吹著，我開始覺得害怕。

「阿賓你在哪裡！出來啦，不要玩了，我會怕！」我用力喊，可是沒人回應。

整條忠孝東路空蕩蕩，只剩下我一個人，而且風越來越大，從五段那個方向來，吹得我站不住，也張不開眼睛，好像有什麼東西從那裡過來。

我背著風，想看看後方什麼東西，我用右手護住眼睛，轉過頭從指縫朝五段看去，哇，好大的一顆球，白色的還帶著血絲，黏黏膩膩的…

Oh my god，是巨無霸白血球！它快速推倒兩旁的建築，像條地震蚯蚓，轟隆轟隆朝我衝過來！我頭也不回，拔腿狂奔！一路大叫：「阿賓救我！阿賓救我！」

阿賓救我～

我整個身體顫了一下，睜開眼睛，這不是忠孝東路啊，是哪裡？是醫院，我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旁邊還吊著點滴。

幾點了？我看了週遭，媽媽不在，好像在病房外講電話。

我做夢了，又夢見阿賓，他不是前天才來嗎？我想叫媽媽進來，我想喝水，不過她還在講電話。我聽不清楚她說什麼，我頭暈，注意力不太集中。

媽媽說得有點久，明天要進手術房，可能要聯絡什麼事吧。

我是順著媽媽的意思動手術，病了這麼久，其實動不動手術對我都無所謂。我想著剛剛的夢，剛醒來有點喘，好像真的跑了幾百公尺，我真的渴了，我試著側身拿水杯，拿到了，杯裡有一些水，我一口氣喝完，把水杯放回去。

媽媽還在講電話，好像聽她提到「王菲」，是王菲沒錯吧？我請阿賓下次帶王菲最新的CD來，不知道他會不會記得？我好想聽。他爸媽要是知道他偷偷跑來看我，會不會生氣呢？

我喜歡王菲，她每張專輯我都有，房間還貼了她的海報。有一回我跟阿賓說，有時候我喜歡王菲更甚於他，結果他聽完吃味，叫我乾脆跟王菲談戀愛算了，我聽了好生氣就說，如果王菲喜歡女生我就去追她，我們可以變成姊妹戀，比姊弟戀還酷！結果阿賓氣得說不出話。

我就是喜歡王菲，甚至還會夢到她。我最喜歡王菲第一張專輯一首歌叫「冷戰」，她翻唱Tori Amos的Silent All These Years：沈默之中仍克制不要呼吸，怕觸摸了空氣壞了情緒，我為你寫下了問號等親愛的你吻去…

旋律中，我閤上眼睛…

我來到海邊，穿著無袖白色連身睡衣，光著腳ㄚ在沙灘上散步。偌大的海灘只有我一人，海浪一波波湧來，我提起裙襬往海裡走去，海水冰涼浸得小腳ㄚ好舒服，不過一個大浪打來，我趕緊跑回沙灘。我在海濱玩耍，沒注意到有個女人走近。

「你玩得好開心。」

「嗯！」我說，還來不及看她，不過聲音聽起來好熟：「好久沒來海邊，生病之後就沒有！」

「你生著什麼病？」女人問。

「白血病啊。」我抬頭看她。等一下，我有沒有看錯，我的心跳開始加速：「你是王菲？」

「嗯。」

我要暈倒了，我雙手摀住嘴：「你是王菲？你真的是王菲？！」

我瘋了似的抓住她的手：「你怎麼會在這裡？你是我的偶像，我好喜歡你，你每張專輯我都有買，每首歌我都會唱，我去KTV一定唱你的歌；還有你演的電影、日劇我都好喜歡看！你待會幫我簽名可以嗎？喔，我好想哭，這不是真的吧？你真的是王菲嗎？」

「平靜點，姑娘」她握住我的手：「我是王菲，來找你的。」

「找我？你要找我？哇，好開心喔，你要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她牽起我的手：「喜歡來海邊嗎？」

「超喜歡，你也是嗎？」我掩不住興奮。

「嗯。」

「海邊最舒服了，可以吹風玩水，煩惱的事情一下子就忘了，」要先跟王菲要簽名：「你幫我簽名好不好？糟糕，手邊沒有筆。」我穿睡衣，連口袋都沒有，哪來的筆。

「不急，送新專輯給你，Planet No.3。」

「哇，好棒，我喜歡。」

「你年紀這麼小，有啥煩惱想忘？」

「我19歲不小了！想忘的事情很多啊，生病的事、學校的事、打工的事、家裡的事、跟男朋友吵架…告訴你，我有個男朋友叫阿賓，對我還不錯，我說我喜歡你他還會吃醋說。」

「真的？」

「對啊，他還叫我乾脆跟你談戀愛算了。」

「他發神經。」

「對嘛，喜歡偶像本來就很自然的事啊。」

「大家都有事想忘，」王菲說：「你很行嗎？忘掉事情。」

「有時候行，有時候不行。」我說。

「什麼時候行？」

「喔，很煩的時候，或是玩得很瘋的時候。」

「像現在嗎？我看你玩得挺高興，」王菲若有所思，停了一會她問：「那你會不會把我忘掉？」

「怎麼會？我可是你的超級大粉絲，從小到大我沒有這麼喜歡過別人，連阿賓都沒有，怎麼會把你忘掉？」

「我看你年紀大就會。」

「不會不會我不會！我已經夠大了，現在不會忘，以後也不會，我保證！」

「別保證。記得我有什麼好呀？」

「什麼？」我有點糊塗：「記得你很好啊，你歌好聽，戲也好看，就是不會掉，這很自然啊。」

「這樣不好玩哪，你知道我找你做什麼？」

「不知道，你還沒說呢，告訴我，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我來找你把我忘掉。」王菲說。

「什麼？」

「全世界都把我忘了，就屬你沒有。」

「亂講，你這麼有名，連我媽媽不看電視都知道你，怎麼可能全世界都把你忘了？你開玩笑！」

「你不明白，小姑娘，」王菲說：「我死了，你現在看見的不是王菲，是王菲的靈魂。」

「什麼？」我嚇了一跳。

「別怕。」

我倒抽了一口氣：「怎，怎，怎麼會這樣？你不是好好在我面前嗎？」

「我沒有影子，看見沒有？」

對，王菲沒有影子。

我倒退兩步：「為什麼會這樣？我，我怎麼不知道？」

「你病好久，昏迷好長一段時間，錯過一些事情。」

「真的嗎？你沒騙我？」我兩手抱住頭：「你是說，我以後再也聽不見你唱歌，看不到你拍電影，再沒有偶像劇可以看，是嗎？喔，不要，我不要！」我開始哭起來。

她把我抱進懷裡：「傻姑娘，哭什麼呀，人都會死。」

「我不要你死，你要繼續唱歌啦，你死了，童童怎麼辦，你不能死。」

「別操心童童，有人照顧他。」

「你騙人，我在你懷裡，你有溫度，你還活著！」

「都是假的，因為我得找你，」她放開我，幫我擦去淚水，「別哭了貝，怪難看的。」

「可是好意外啊，好不容易遇見你，你卻死了，真不甘心！」

「生死有命。」

「你應該要活到一百歲！」

「跟誰要啊？我得了怪病，醫生早早就跟我說我時間不多。」

「那你死很久了嗎？全世界都把你忘了，要花不少時間吧？」

「沒多久，不過我做了些事，讓大家忘記我。」

「什，什麼事？」我止住哭，抽蓄著問。

「我辦了場告別演唱會，找了個師父做法，那師父道行很高，只要看過演唱會，三天後就會忘記我。不看現場，看轉播、聽廣播、看報紙都行，甚至聽看過的人說說也行。我退出歌壇這事挺大，所有媒體都跑來拍，大家都知道這事兒。所以演唱會一完，大家就把我忘了，就你沒有。因為大家知道你喜歡我，怕你傷心所以暫時沒告訴你，時間一過，大家也都忘了，就沒人跟你說。」

「對，沒有人跟我說。」

「可好呢，大家把我忘了，我才能像個平凡人，沒有打擾離開這世界。」

「你去了哪裡？」

「另外一個世界，到那兒才發現你沒忘記我。」

「那兒好玩嗎？」

「不能說。」

「有一天我也會去，對不對？」

「沒那麼快，你才19歲。」

「你還唱歌嗎？」

「哼哼。」

「為什麼要大家忘記你呢？」

「不乾脆呀！離開就離開，不想留下東西，也不想自己留在別人腦子，讓他們空出地方記點別的，我也少負擔。」

「大家真的忘記你了嗎？」

「不信哪？」她蹙起眉頭：「好，等等你看著，謝霆鋒會從那邊跑過來，你看著好了，你看他見著我時會不會跟我打招呼。」

「真的嗎？」

「來了。」

我往前看，一個男生脖子圍了毛巾朝我們跑過來，越跑越近，越來越清楚…，真的是謝霆鋒。

他跑過來，汗水濡濕了T-shirt。他看見王菲，腳步放慢下來，好像看到熟人，臉上閃過一絲遲疑，可是沒有很久就恢復跑步的速度，而且沒跟王菲打招呼，就跑過我們身旁，沒有回頭。

等他走遠，王菲說：「看吧，他把我忘了。」

「真的，」我好心疼：「你不難過嗎？你們曾經那麼相愛。」

「不，他記得我才會。」

「為什麼呢？」

「遺忘才能讓人自由，」王菲說：「長大你就明白。」

「我已經長大了。」

她摸摸我的頭：「你還會長大。」

「真的只剩我還沒忘記你嗎？」

「嗯，所以我來找你。」她說：「找你把我忘了，把你記得的王菲還給我。」

「可是我不想忘記你！」

「喔，是誰說願意要為我做任何事來著？」

「可，可是…就算我願意，要怎麼做？難道你要給我看演唱會錄影帶、還是剪報…法師的效力還在啊？」

「我沒帶，不過有別的法子，瞧，法師給我這個，」她從口袋裡拿出一塊小晶片：「這是128MB RAM，放回憶用的，法師說拿來放你腦子裡的王菲，夠。」

「這什麼法師啊？他在茂德上班嗎？我有一個表哥在茂德做憶體的。」

「不瞭解，要嗎？念個咒就成，這麼念：鍾迄空載獅蕭藝濟酉索」

「我不知道。」

「這是我的心願。」

「我真的不知道。」

「如果你肯，我陪你一天，我們四處玩玩，明天你再給我。以後你記不住這天，不過心裡會一直有種甜蜜的感覺，如何？」

「我想想好嗎。」太突然了，我要想想。

我背向王菲往大海走去，要忘記王菲嗎？

忘記王菲，腦海會有個地方空下來，要拿它們來記什麼呢？也許不久，我也會到王菲的那個世界，如果還能記住她，等我過去，這個世界一樣沒有人記得她，但在那個世界，她會多一個記得她的朋友…

我頭好暈。

夕陽又大又圓又紅，好像在滾動。天暗下來，夕陽卻慢慢變白，而且越來越大。我回頭看王菲，王菲不見了，跑那兒去了？

轉頭看夕陽，現在真的越便越大，越來越白，而且有點黏黏的，那一條一條的是血絲嗎？那是…天啊，巨無霸白血球又來了！

「王菲快跑，巨無霸白血球出現了！你在哪？快跑啊，王菲，快跑…」

～～

「醒醒，女兒，你又做噩夢了？」

我睜開眼看見媽媽，回了神，急促地跟媽媽說：「媽媽，我夢見王菲了，王菲死掉了，而且她跑來叫我忘記她…」

「你胡說些什麼啊！快清醒，我們有客人。」

媽媽把我扶起：「你看這是誰？王菲不是好好在這兒嗎？」

對，媽媽說得沒錯，我們有客人，我看見王菲，她好端端地站在我病床尾。

我臉紅心跳，禁不住驚聲尖叫：「王菲！」

王菲微笑著問我說：「這是你第幾次夢見我了？」


本文純屬虛構，如有雷同，也不會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