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紅打電話約我喝咖啡。

「今晚可以嗎？」

「不行，」我說：「晚上得開會，會很晚，明晚怎麼樣？」

「明晚來不及，會多晚？今天。」

「什麼事？」

「10點可以嗎？復興北路Starbucks二樓。」

「可以，不過，什麼事呢？」

「見面再聊。」

「跟上次檢驗報告…」

嘟嘟嘟…

跟上次檢驗報告有關嗎？

有關吧。

整個下午我都記掛這事，工作不太專心，晚上會議把自己的部分報告完就開始神遊。別怪我，這本來就是一個無聊的會。

九點半會完，我上樓收了Notebook，下樓招了計程車，跟司機說到復興北路信義路口。

我早到10分鐘，點一杯熱巧克力上樓。

小紅穿一件短袖黑底白色花紋的毛衣，灰色長裙，坐在臨街落地玻璃帷幕前，米色短大衣斜披在椅背上，望著對面捷運站出神。

「小姐一個人喝咖啡？」

她看見我，微微一笑：「你都這樣跟女生搭訕？我說你管得著嗎？」

「一個人喝咖啡不道德，一個美女獨自喝咖啡更不道德，我在道德重建委員會工作，我看見你一個人喝咖啡勾起我的職業病，雖然現在是下班時間，但是我熱愛我的工作，我不介意在下班時間執行勤務。」

「喔，你打算怎麼做？」

「我打算在你旁邊坐下來，喝完手上這杯巧克力。」

「如果我掉頭就走呢？」

「那我也算完成工作，至少咖啡店裡少了一個獨自喝咖啡的人。」

「你一個人喝咖啡就道德嗎？」

「我喝巧克力，喝巧克力是補充體力，跟道德無關。」

「你在逗我開心嗎？」

「如果需要的話。」

小紅拿起所剩不多，可能冷掉的拿鐵喝了一口。

「有榮幸請小姐再喝一杯嗎？」我問。

「別逗了，」她放下杯子，望著窗外捷運站：「我跟醫生約了明天動手術，明天一早進醫院。」

「等等，上次檢查結果還沒聽你說，就要動手術？什麼手術？」

「醫生說，是一種細胞病變，如果不切除，發病的次數會越來越頻繁。」她又舉起咖啡杯，裡面明明什麼都沒有了。

「來點巧克力吧，我還沒喝。」我倒了一點給她。

「為什麼你喜歡喝巧克力，一點都不像大人。」

我喝巧克力你也有意見：「我告訴過你，我過七點以後喝咖啡會睡不著，你上課不專心。」

「上什麼課？」

我是說我跟你講話你都不專心：「算了不講這個，怎麼跟細胞病變有關？你不是去看精神科嗎？」

「嗯，後來轉到腦科，主治醫師好帥，好像布萊德彼特。」都什麼時候，還注意醫師長相。

「他說我的症狀是腦細胞病變引起，所以才會動不動想離開家人、離開工作、離開住的地方、離開愛情、離開朋友，…如果不動手術切除，一發病就想離開，離開這個、離開那個，只要一離開就會好一些，不過這個病會持續下去，幾乎沒辦法停下來，會一直離開身邊的一切。現在情況還好，三個月發病一次，可是很快會每個月發病，每個禮拜發病。一發病就很慘，到時候我就像一朵沒有重量的蒲公英，起風就飄，一直飄一直飄，不管跟誰、什麼人、什麼東西都不沒有固定關係，一切都很短暫，短暫得就像從來就沒有關係。」

小紅喝了一口巧克力，樣子像喝一種烈的不得了的酒。

「我現在才知道，一直想要離開原來是一種病。醫生跟我說完，很多事都清楚了。還好我當導遊，當導遊，我就可以一直離開，每次帶不同的人到倫敦、巴黎、維也納、布拉格、柏林、馬德里、莫斯科…，然後又快離開，離開那些地方，離開那些人。導遊的工作就是離開，它太適合我病了，它不只是一種工作，也是一種治療。好險我沒有上班族，如果我像你一樣上班，結果病發了卻沒辦法離開公司，還得同樣的人工作、寫同樣的報告，我一定會死在辦公室。」

「太誇張了，怎麼這麼嚴重？」

「還好啦，告訴你病變細胞在哪裡，」她用右手食指指了右邊的頭殼，還畫了一個小圈：「大概這個位置，醫生說學名很複雜，可以叫它『離開欲望細胞』。怎麼樣，這個名字很浪漫吧？」

「浪漫個頭，都這個時候了。」

「你沒有幽默感。」

「對，我對這種事沒有幽默感。」

我們陷進短暫的沈默。

捷運站上，一班往木柵未滿的列車剛離開月台，送走一班回家的人。馬路對面另外一頭是健身房，幾個穿短褲汗衫的男人從我剛才進來到現在，就一直在玻璃帷幕前的跑步機上跑著。不知道為什麼，在健身房跑步的男人，總給我一種人生太過正確的感覺。他們上健身房旋緊發條，以便明天又可以像鹼性電池廣告裡的兔寶寶，繼續贏得所有無關緊要的比賽。

「我累了，」小紅說：「我厭倦離開，我想定下來，我跟醫師說我想動手術把病變細胞切除。」

「切除就沒事嗎？」

「應該吧，得觀察一段時間。」

「也就是說，你要離開你的『離開欲望細胞』？這是末期症狀嗎？真有趣，」我說：「你因為這個病不斷地想要離開，後來厭倦了就想離開這個病，照這樣看，這種病還滿善良的，它會終結它自己。」

「你不是說你對這種事沒有幽默感？」

「我只是覺得這個病有趣，」我說：「要我幫你做什麼嗎？明天幾點進醫院，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我自己去。我找你來，只是想找一個人，嗯，只是想找一個人記住我現在的樣子。」

「怎麼說呢？」小姐，你又不是動整型手術。

「過了明天，就有一種欲望從我身上離開，我不曉得會變成什麼樣。也許我會跟一個男人定下來，固定住在一個地方，維持一個固定的關係，有一份固定的工作，固定去同一個市場買菜，我厭倦了現在的生活，可是對未來的生活也沒有把握，我不曉得會不會喜歡我以後的樣子。」

「所以你找我出來？」

「嗯，你認識我夠久了。」

「夠久了，八年吧。」我喝完巧克力，我在你考慮定下來的男人清單裡嗎？

「我問醫生說，切除的細胞他們怎麼處理？」

「布萊德彼特怎麼說？」

小紅笑了一下：「你嫉妒。」

「你會愛上布萊德彼特。」你會跟他定下來，幫他上市場買菜，幫他生一群小孩。

「你有病啊，他結婚了。」打聽得真仔細。

「好吧，他怎麼說？」

「一般他們會焚化處理，不過，他最近正在研究這些特殊細胞病變病例，他打算把切除的細胞組織冷藏處理，方便以後研究。他的實驗室裡收藏了很多病變的細胞組織，各式各樣，他說那是他的『欲望細胞博物館』。」

「布萊德彼特是科學怪人。」

「知道我為什麼問嗎？」

「說。」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定下來，卻在那些關係裡疲累不堪，又沒有力氣離開，我想知道我有沒有機會要回我的『離開細胞』？」

捷運站上，又有一班列車離開，這次載著不同的一班人，往另一個方向。

「可以嗎？」我問。

「嗯，醫生還說，有機會我可以去他的小型博物館參觀。」

「順便去看看你的『離開細胞』？」

「嗯，」她突然從高腳椅上站起來，還拉了拉毛衣，「好好看我一眼好嗎？幫我記住我今天晚上的樣子。」

我用力地看了小紅，從頭到腳，從腳到頭，她還轉了一圈。

我看著她，感到心疼，我無法為她做什麼：「你很漂亮，就像當年剛認識你的時候一樣。」

「如果這是對女病人的安慰，不錯，你有前途。」

「您過獎。」

「出院以後，我會去布萊德彼特的博物館，去看我的『離開細胞』。」

「嗯。」

「好像去療養院看一個遠房的親戚。」

「嗯。」不要去得太頻繁，不要愛上布萊德彼特。

「小時候我們家巷口有一家麵包店，他們把做好的蛋糕放在冷藏室，每次媽媽帶我進去買麵包，我就會站在冷藏室前面看那些蛋糕。我很喜歡巧克力蛋糕，不過不常吃到，總是要等到家裡有人生日才有得吃，而且不一定是巧克力。」

「為什麼提這個？」

「不曉得，腦海突然有這個影像。」她停了一下：「你想，是不是小時候在麵包店裡看著巧克力蛋糕的小女孩長大了，就會在布萊德彼特的博物館，看著自己的『離開細胞』？」

我看著她的雙眼，看了好一會，突然很想抽煙。

「你好特別。」

「安慰一次就夠了，第二次就不管用。」小紅愉快地說。

她站起來把外套穿上：「以後我忘記了今天的樣子，你要提醒我，好嗎？」

「嗯。」

「得回家了。」

「我送你。」

「你開車？」

「我坐計程車過來，我們一起坐計程車，我先送你回家。」

「不用了，不順路，我去搭捷運，我想走一走。」

「好吧，我去醫院看你。」

「嗯。」

我們下樓，我看著小紅穿過馬路，走進捷運站。

我攔了計程車，司機好心地幫我開後車門：「先生到哪裡？」

「成功路四段。」他戴一頂運動帽，帽頭繡著：Planet No.3。

我一直看著窗外，想著小紅今晚說的事。去醫院看小紅，要帶一盒巧克力蛋糕。

也許我應該去布萊德彼特醫師那兒掛個號，對一個認識八年的女生不能忘情，會不會也是一種細胞病變？